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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6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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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坡风物录


                                      乔洪涛





池塘


一个乡村,一个孩子的童年,一块田地,一个人,终究绕不过一口池塘。村庄总爱邻水而居,没有水,村庄就失去了灵气。有了水,村庄才成为了活着的村庄。


池塘就是一个立体的世界。植物葳蕤起来,活物们也繁殖得快,芦苇荡、红柳林里,虫子们没黑没白地交配,河汊里池塘中锦鲤排卵,蝌蚪满池,田野里游狗、灰兔和野猫生下了一窝一窝的小崽子,小崽子们顺河满地乱跑,把村庄活跃成一个立体的图画,到处蓬勃着自然分娩的馈赠。


哪一个村子没有这样的池塘呢?它或在村中,活在村头,春日里涟漪,冬日里结冰,夏天铺满了碧绿的荷叶,秋天漂半池莲藕。孩子们少年的快乐有一半是因为它。早晨起来村人们到池边洗脸,黄昏收工牲畜们去塘边饮水,中午灼灼阳光下,是光屁股的孩子像泥鳅一样在里面游泳、嬉闹。它承载了村庄太多的故事,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村人的快乐、伤疤和疼痛,一只鸡被狗撵进了池塘竟然创造了凫水过塘的奇迹,一只牛跌进去被迫喝了鼓鼓的肚腹,半夜里西邻的三婶把女儿怀着的野种溺死在里面,凌晨时东临的二伯不忍病痛跳进去结束了生命,一对殉情的男女投塘自尽被早起打水的三伯救起,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失足掉进了脆裂的冰窟……奶奶说,池塘的深潭里有一条红眼鲤鱼精,这精怪有几百岁了,每年都要吃掉一个不听大人话的孩子,她告诫我们不要在中午没人的时候独自下塘洗澡,因为今年的指标还没有完成;奶奶说,有一年爷爷用篾网捉住了一条红眼锦鲤,那是鱼精的子孙,半夜里鱼精来敲窗要鱼,吓得奶奶连夜把鱼撒进了池塘,那一年咱家的庄稼喜获丰收;奶奶说,在池塘中央深潭上方,每到月光很好的夜晚,就会凭空出现一个戏台,有一群绿胡须红眼睛的妖精咿咿呀呀地唱戏,那是红眼鲤鱼在庆祝丰收。


每一个村庄都有这样的祖母,在滴雨的夜晚讲给我们奇幻魑魅的故事,每一个村庄都有这样一两个池塘,充满了常理难以解释的蹊跷和神秘。其中,鱼精的故事必不可少,就像我们成长中需要的糖或者盐,增添了生命的滋味,等我们慢慢长大,从远方风尘仆仆扑回故乡,才蓦然发现那个池塘是那样瘦小那样猥琐,当年充盈我们大脑的深信不疑的神话竟那样经不起推敲受不起琢磨,可祖母给我们讲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让我们完全相信了。我们念了书考了学,又没黑没白地写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文字或材料,印出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著作,到头来却都没有不识字的老祖母的故事讲得有滋味,这都是那一口干瘪的将枯或者已枯的池塘种下的种子。


河流也罢,池塘也罢,沟渠河汊也罢,这些水不仅供我们肉体成长,也丰盈着我们的精神,那一条河水的秘密,那一个池塘的隐私,每一个节点都精彩得胜过小说。任何一个土地上的村庄,任何一个简小清浅的池塘都会有一大堆传奇的故事,任何一条流淌的小河,也都会埋藏村庄隐秘的心事,任何一个孩子的成长都难免伴随着池塘深水区的鲤鱼精的鼓惑和诱骗,就像每一个成人的心灵,任你再成熟,也都有一个私密脆弱的角落,成为盛放心事的深水区,在孤独的深夜或者黎明,失眠的眼睛瞪着天花板,那条童年的鱼精就会跳出来,搅一搅你心灵池塘的涟漪。


麦秸垛,干草垛


麦收过去,我在田园的一角,垒起了一个圆顶的麦秸垛。这些曾经墨绿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的植物,把果实奉献给我之后,变成了枯黄衰败的景象,干干净净地从土地上抽身而退。我端着木杈,在胡二的帮助下,拙笨地把麦秸堆在了地头上。本来的是,胡二要我跟随他的麦秸一块卖给纸厂,那样几乎可以卖一二百元钱。但我拒绝了。我喜欢麦秸垛。我喜欢它们安安静静地垛在原野的样子,没有麦秸垛的乡村怎么能是乡村呢?我的土屋里还有一灶土锅,冬天的时候,这些麦秸可以化作锅灶下的温暖的火焰。垛起来那天,我为它拍了好多照片。我喜欢黄昏时分,看着夕阳照射到金黄的麦秸垛上的温柔之感,连同远处村庄袅袅升起的炊烟,好一幅温馨家园的画面。


那个圆顶的麦秸垛,伫立在那里,让我有了巨大的成就感、收获感和满足感。麦秸垛的旁边,是胡二一个夏天收割的干草垛。他除了放羊,时刻准备着为羊群储备过冬的食粮。他背着一个大筐篓,每天傍晚都会背回一大堆小山似的青草,堆在地边上,和我麦秸垛毗邻而居。那个干草垛尖尖的,已经有一人多高了。呀,麦秸垛,干草垛,那是一座座充满梦幻的童话王国,里面有我写作的源泉。那里面会发生一个个新鲜的故事,包括一只远处奔来的芦花鸡在麦秸垛的窝窝里产下的一只带有余温的鸡蛋;包括胡二倚着草垛吹奏的温情脉脉的唢呐,以及美丽如花的乡村姑娘腮边飞动的通红的云霞;还有不知名的少年忧伤的心事和让人心动的爱情。哦,麦秸垛,那里面有多少支富有弹性的麦草,就有多少个让人怀念的故事和初恋。


那些狗尾巴草,水稗子草,那些结过麦穗空剩下麦杆的麦秸穰,它们曾经站在春天的春风里面含微笑,它们也曾被雨水悄悄滋润,它们的洁白的根部抓紧紫黑的泥土汲取过大地的养料,直到如今,那些草根们仍然留在黑色的泥土里,它们将随着今年的第一场大雪慢慢腐烂,最后化为同样紫黑的肥沃的泥土。但是,今天,那些生长过的植物们已经告别大地,告别原野,被我木质的排杈端起来,扔到远离地面的高度,那也许是它们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然后,那些麦秸们将化作灶下熊熊的火焰,化作烤地瓜和南瓜汤的温暖,一起涌进我们的身体。而那些充满清香味道的干草们,会在寒冷的雪夜被胡二温暖的大手抱进羊厩,被那些温驯的白羊慢慢咀嚼,像老人回忆往事一样慢慢反刍。


而曾经,在我的遥远的故乡,小时候,我,红林,月锋和宝华,就在这样的麦秸垛和草垛间玩游戏,捉迷藏。捉迷藏需要几个人一起,一个先蒙上眼睛站着不动,其他几个分别手忙脚乱地藏好,也许藏到麦秸垛后,也许藏到麦秸垛上,再也许,我们会在草垛里掏一个洞,钻进去,然后,喊一声“开算”,蒙着眼睛的就开始寻找那些藏匿者们,找到了,一把抓住,或者扯上一点衣襟,就算被抓住了,他就会接着被蒙上眼睛再去寻找其他的藏匿者。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游戏,被我们乐此不疲地玩了那么多年,一直到十几岁,一直到在一起玩游戏的红林和翠儿谈上恋爱,一直到我们渐渐长大。


有一次,我们就在草垛里掏出几只带有余温的草鸡蛋来,甚至有一次,我们亲眼目睹一只骄傲的老母鸡在草垛后面悠然地领出一窝毛茸茸的小鸡崽来。天哪,鸡鸡二十一,那需要二十一天的孵化,持之以恒的哺育,一位羞涩的处女鸡就是这样在草垛后变成一位骄傲的鸡母亲的。


故乡的那些草垛都是父亲们母亲们用镰刀把它们从原野中搬回来的。每天傍晚,我们看见父亲们就埋在一大捆散发清香的鲜草堆里,上半身已经被青草们完全覆盖,我们只看到他们卷起的裤腿的双脚缓缓移动,还有那一把闪着金属光芒的镰刀插在草捆里,那是一个比他们还重还大的草捆啊。然后,阳光就会吸收它们的水分,这些草们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老下去,最后皱纹满面地被垛成一个高高的草垛堆在打麦之后空旷的场院里。   


这些麦秸垛、干草垛,我曾经在俄国著名画家列维坦的油画里见过——一个慵懒的戴着草帽的男人,躺在草垛旁,草帽盖在半个脸上,嘴角衔着一根稻草,他睡得正香。旁边是一把夕阳下闪光的镰刀。周围一定还有虫鸣。还有将要升起的月亮。而最给他温暖和安全的是——他依靠着的安静的充满母性的麦秸垛。


黑的夜


好久没有在黑夜里出来过,好久没有走过夜路了。如今,在这一块我的世外田园,我终于有许多机会在夜晚的时候呆在田野,在皎洁的月光下走走夜路,在漆黑的夜里听听虫鸣了。这一块不大的贫瘠的土地,给了许多现世难以企及的满足,给了我一个原以为不会再现的温暖童年。


有时候,夜色就在我的身后渐渐地涨起来。由下到上,由浅到深,我刚才在土路上走过的脚步声还清晰在耳,可慢慢地它们就变得模糊起来,隐约起来。我一转身的工夫,黑夜就把我湮没了。那些潮湿的空气夹杂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以及黑夜的味道,让我的呼吸更加湿润。我看见黑缓慢地铺过来。黑。浅黑。褐黑。灰黑。蓝黑。甚至浓黑。它们遍布我的周遭,我的头发上,耳朵里,我的左肩和右肩。我随手抓上一把,黑夜就在我的手里了。我喜欢黑夜。喜欢这种铺天盖地的感觉。喜欢这种缓慢涨溢的感觉。喜欢这种纯粹的黑夜的感觉。


我少年时有过在黑夜里走路的经历。从一段山冈到另一段山冈。从一片麦田到另一片草地。一切都隐没了。白天里我所看到的绿油油的麦田,分蘖的麦子的细小乳白的小花朵。还有鹧鸪。那种藏在麦田里偷偷孵化儿女的鸟儿。我都看不清了。我只嗅到成片的海浪一般涌过来的麦子的清香,那是多少瓶香水倾倒在原野里了吗?我只听到纺织娘和蟋蟀在草根上细声歌唱,我只听到鹧鸪鸟儿在麦垄里为自己的恋人和孩子吟诵着动人的情诗。那是黑夜内幕里生命的交欢和柔情蜜意吗?我少年的脚步走在灰黑色的田塍上,我的背上是一捆刚刚割来的青草。水稗子。细小的芦苇。茅草。阔叶的缠豆丝。它们像孩子一样伏在我的背上。我手里握着一把镰刀。我记得我下午的时候穿过这片麦田,穿过那片斜坡上的白杨林,到河边的草地上去割草。一大片草地,各种颜色的鲜花和茅草,像一个软绵绵的草甸子。我躺在上面舒服地睡着了,睁开眼的时候,黑夜就在我的眼前一寸一寸地升起来了。我第一次感觉到在田野里的黑夜是这样让人惬意。那种被黑色包围的安全的感觉,那模糊不清的隐约的远山——我伫立原地,静静地享受。当我的眼睛变得模糊的时候,声音响起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响起来了。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流水的声音。河边的水流一刻不停)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鸟叫的声音。那是一只归鸟,两只归鸟,一群归鸟。欢快的归鸟,当然还有青蛙)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我在这些声音里穿行,那些高高的白杨林,像我的兄弟。我的祖母把她的羊群撒在这无边的黑夜里。那些在黑夜中蠕动的白色的斑点,是我祖母挥赶的一只只归家的鸟。


现在,淡淡的月牙就挂在黑夜的手臂上。我看见浅灰色的天地,地上交错的枝柯,枝柯间慢慢爬行的小虫子——那是出远门走路的蚂蚁,他能在夜色里认清自己的家门吗?在遥远的路途上,有没有一家挂着红灯笼的温和的旅店和胖胖的老板娘那同样温和的微笑等着他?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植物的影子,山冈的影子。简朴。纯净。单调。黑夜并不是太黑,它把影子留给了我们。倾斜的影子。疏朗的影子。而我的影子在行走。那是我的轻飘的灵魂吗。它追随着我,几十年,一生不停地追随着我。有时候它就在浅淡的夜色里出来和我做伴,等我的身体形如枯槁,奄奄一息,它就会在黑夜里飞走了,飞到一个鲜花盛开的天堂里去。而现在,我还年轻,我年轻的脚步试图踩到我的影子上,我想掂一掂我灵魂的分量。


有一段时间,我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唱歌。我把自己隐藏在黑夜里,一个人在田园一侧的白杨林里,倚在光滑洁净的树干上,唱那些著名的俄罗斯曲子。《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白桦林》。《三套车》……我喜欢俄罗斯,喜欢莫斯科,喜欢夜晚的或下午的白桦林。那些俄罗斯的黑白电影,那些干净漂亮的插曲,那些在冬天的夜里醉醺醺推开酒吧的木板门带来一身寒气的俄罗斯男人,那些肥胖的露出诱人的圆球一样丰硕的乳房的俄罗斯女人,那些夜晚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我喜欢。我都喜欢。印度的黑白电影《流浪者》也曾经让我一度痴迷,“到处流浪,到处流浪……”那蛊惑人心的音乐和舞姿,诱惑我一次次产生在黑夜里出走的冲动。我用拙笨的声音在黑夜里唱歌,夜色给了我自信和勇气,我觉得安全。月亮在树梢上悄悄地移动,黑夜让我陶醉。曾经,一个女孩子,漂亮的乡村女孩子,被我夜色中忧郁的神情和慵懒的歌声诱惑,她静静地把自己藏在夜色中,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比黑夜更明亮。哦,我的恋人。我亲爱的少女。你为我奉献了一个少女甜蜜的初吻,我像品尝甘霖一样饥渴,我的心像烈火一样在黑夜里燃烧。你是一条蛇,你那美玉一般的微凉的肉体,让我颤栗。一种隐秘在我的心里,在我的黑夜里缓缓绽开。释放。那是一朵黑夜中的罂粟之花吗?


曾经,我在黑夜里坐上那辆隆隆而来又隆隆而去的火车的。火车。这一条爬行的蛇,它把我裹在它的腹中,在茫茫的夜色中开向远方去了。喀嗒。喀嗒。喀嗒。喀嗒。喀嗒。喀嗒。喀嗒。喀嗒。喀嗒。喀嗒。喀嗒。“我要去桂林,我要去桂林……”年轻的我们都唱过这一首歌曲,我踏上没有方向的火车。我的内心充满了激动。K606次。我记忆犹新。18岁。一个热爱黑夜的年龄。火车上坐满了旅客,有漂亮的少妇。流浪汉。乞丐。扒手。小贩。单位出差的职员。出门打工的农民。厨师……那是一个行走的夜晚,一个行走的火车。墨绿色的火车鸣着笛在黑夜里穿行,黑色把火车包围了。它两条探照灯像两道深深的隧道,隧道里有我模糊的前途和方向。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窗外或浅或浓的夜色。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火车在里面穿行。从一个山冈到另一个山冈。从一块麦田到另一块麦田。还有大片的油菜花。那些应该是浓密的金黄花朵,在阳光下闪光的花朵,可是我却看不清晰。黑油油的一片一片地向后跑去。我只感觉到铺天盖地的香气。夜晚的香气。


有一年,某一个夜晚,一个夏夜。我和一个伙计醉醺醺的来到了小城郊外的火车站。穿过一个桥洞,我们来到了火车站台。石子铺就的地基,向远方无限延伸的铁轨。周围是黑乎乎的一人多高的玉米秸。夜色降临下来,我们逃过里检票人员的盘问,来到了站台上。我们脱了上衣,露出白天不敢暴露的身体。我们沿着铁轨撒尿。我们踢着硌脚的石子,耳朵趴在铁轨上感受热烘烘的温度和远方传来的隐约的鸣笛声。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在黑夜中开过来了。我们赤裸着上身,挥舞着上衣,疯狂地扭动屁股跳舞,向火车里昏暗灯光下一个个窗口里面的乘客挥手,飞吻。我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羡慕和火热,我看见几个愣头愣脑的少年,向我们打着呼哨,翘起大拇指,我也看到有些老人投来的迷惘的不屑的目光。但是,黑夜掩盖了一切,掩盖了我们虚伪的浮白的面庞,黑夜让我们没有羞耻,只有刺激、兴奋和疯狂。


这就是黑夜。隐秘的黑夜。包容一切的黑夜。有一种秘密的花朵在黑夜的心尖上绽放开来,而我们在享受这种黑夜的花朵。那是一种缓慢的感觉,正如黑夜在我的身后慢慢涨了起来。我喜欢这种包容和涨溢的感觉。


树林


在南坡田园东侧的平地上,一条延伸向山丘的小路隐没在一片树林里。我常在劳作间隙去那片树林,我喜欢树林。我喜欢高高直直的树干,喜欢树林中的荫翳,喜欢踩在树林中松软的泥土上,喜欢看见树林里不时冒出的小蘑菇。


树林真是上苍给予土地的馈赠。


土地之上,一层薄薄的青雾浮起来,那些草和树木就淹没在青雾之中了。树木很多,几百株,甚至几千株,一律高大修长的身材,排列在一起,树脚下是稀疏的青草,因为得不到阳光,也一律的瘦长,有些像国画中的点缀,却瘦得正好,瘦得有韵,简直美妙绝伦。就这样,甚至再晚一点,傍晚时分,黑夜的帷幕缓缓落下,有一轮毛茸茸的月亮挂在树林的斜上方,月光是疏淡的,银灰色,覆满树林,树林里偶尔的空隙,我就在这样的树林里静静地站立,享受树木,享受月亮和黑夜。


有一段时间,我对这样的幻想产生了沉迷。那真是一片美妙的林子,白杨林。那些白杨高大,丰腴,光滑的树身上是一层乳白色的毛茸茸的碎屑,我却觉得干净。性感。我喜欢细高的女人。我也喜欢细高的树种。白杨树的枝干很高,并且低矮处没有分枝,不像柳树拉拉杂杂,随处可折,这也是我觉得干净的原因之一。我在树林中行走,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花草,那些沾满露珠的草叶拂过我的足踝,微微的刺疼中带有些丰润。而许多杨树的根就在土地里凸出来,暗色的树皮和微白的树干形成比较,颜色鲜明。这些树木长得很快,它们的碧绿的叶子浓密可爱,须仰视方可看到,有时候,在春天里,我就看着它们慢慢地慢慢地从嫩黄的褶皱里绽放开来,轻微得让我心疼。


我喜欢它们。这些站立在泥土里的树木,我惊喜于它们的成长和生命,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就这样站立着,它们的年纪甚至比我的父亲我的祖父还大,可它们依然年轻;我面对一棵树木,那就是一个充满沧桑的睿智老人吗?有时候翻读历史,我就会想,让我们去读一棵树吧。那是时间的仓库,是阳光和月色的仓库吧?当它们成群结队的站在一起,它们营造出一种氛围,藏身其中,那是一种美妙的感受。我家乡也有茂密的树林,林子很大,那里以白杨为主,苍茫浩荡,绿色葳蕤,仿佛一片海洋。尤其有月亮的夜晚,林子里浮满青雾,我在青雾中漂浮。有一条溪水在树林中穿过,蜿蜒曲折,并且清澈见底,静静的夜晚,流水发出淙淙的声音,间杂树林中的鸟声和虫鸣,宛如天籁。


俄罗斯的油画中到处可见白桦林。那是比白杨林更美的一种树木,可惜我们这里不常见。那些阳光夕照的傍晚,俄罗斯男人和女人穿行在白桦林中,金色的阳光照在俄罗斯男人浓密的胡子和女人美丽的衣饰上,他们的脚步是那样的安静。树林外的田野,是刚刚割过的麦茬地,那里有高高的干草垛,还有架子车和树林中吃草的马匹,一切都那么安静。白桦林产生一种高贵的气质,把一切包围。那些树木比这些白杨林更加高大和美丽,它们那样修长,带有异国的神秘色彩,让我膜拜。我多么想到那样的树林中去,去散步,去和那美丽多情的俄罗斯少女约会,听那曼妙的俄罗斯曲子《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没有见到过这样真实的情景,我只在列维坦的油画中见到过,在俄罗斯的电影中感受过,可我是多么渴望有一天,傍晚,月亮薄薄地挂在白桦林的树梢上,我就在这样的树林里,深深呼吸。


我对这些树木的感情由来已久。我对树木的甜腻的温暖的味道也沉浸已久。我的父亲就是一个木匠,我家的院子里总是堆满了一截树木或家具的半成品,被我父亲剧开的树木中白色的木质细腻光滑,我经常坐在我父亲亲自打造的一个椅子上想入非非。我想,这个改造成家具的椅子曾经是怎样的一棵树木啊?它经历过风雨和月亮,木头的深部有它的思想和秘密吗?今天我和它靠在一起,可是它比我的年纪要大上不知多少倍。它吸收了田野的泥土和水分,长成大树,然后的一天,我的父亲把它剧开了。而我,是和父亲一起拉锯把它的秘密公布于众的吗?我家的院子里堆满了碎屑的锯末,我称它们是树木的花朵。它们蓬松而柔软,我的母亲在冬天里把这些树木的花朵塞进我家的铁批炉子里,变成温暖的火焰。


我喜欢树木,喜欢成片的树林。一片。一大片。挤在一起,规则或者不规则,绿叶变成浓得化不开的翠墨,修长的树身变成细瘦的美人,而月亮也有,月色是必不可少的,这样想着,我推开窗,看见窗外的那片树林和亮一起跑到我的稿纸上来了。



转自万松浦书院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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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6 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很精彩的字字,感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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