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下的朱顶雀
文/胡云琦
我的家乡,内蒙古牙克石市乌尔其汉镇,北河下游的西北方位,有一段地形相对平稳的山势,当地人根据其地貌特点把那里称作平山。记忆中的平山种满了麦子,山下则是蜿蜒而过的河水,还有以护河柳为主的混交其它灌木丛的草甸型湿地;此山与地面的落差西高东低,中部落差大概有六十多米,临河的一面极其陡峭。冬天,皑皑白雪粲焕群山时,会有成群成群的白腰朱顶雀来此过冬,白腰朱顶雀在北方被通称为苏鸟、拉丁学名:(Acanthis flammea),别称苏雀,贝宁点红;这种鸟、类属于金翅雀。大小与金翅差不多,嘴短腹灰,头顶朱砂;雄鸟胸部由水红色参夹玫红至浅粉色呈正面肺叶状向下过渡。下颌至双目之间有精简于麻雀的环绕黑羽,上体肩羽至小覆羽、初级大覆羽有类似麻雀的棕黑相间羽干纹;近翅腹羽毛亦有不规则、不明显的棕黑斑纹。双翅的初级大覆羽末端分别有两条白羽过渡。鸣声除简短的幽婉之外,还有活泛的以胸腔气流配合舌尖震动发出的颤音。这种叫声,其浪漫抒情,如果拟人化表达、不亚于蒙古民族豪爽抒情的长调。这也是白腰朱顶雀远距离传递信息最擅长的沟通方式。白腰朱顶雀喜欢群居,在北方的迁徙方式是冬来春去;觅食在山地阳坡或草木上的鸟,一旦发现天空有鸟群经过,就会不约而同地亮开喉咙雀跃高歌。空中飞鸟听到它们的召唤则会环绕而下,以渐渐趋缓的波浪形俯冲与栖止前的张合亮翅展示舞姿。有许多鸟,在野外进食时习惯把身体倒挂在树枝上;它们银白色的腹部那时会在天光的映衬下格外吸睛,放眼望去就像夜空里的点点繁星。
立春之后,内蒙古大兴安岭白日的气温并不是很冷,适合观鸟、适合回归自然,适合呼吸可以清肺的新鲜空气,适合堆雪人;适合游走于冰雪世界默诵白雪公主的故事而漫无目的。什么都不想做的日子,恰好有时间感慨闲愁,而萌动中的出行意识、或云广开视野的远走高飞;却像酝酿在坚冰下的河水。渐渐有了冲撞的聚力。在平山观鸟,自省时常常遐想:朱顶雀的冠戴朱砂,多像是人类精神头顶的自信旭日啊!如翅膀一样无有而无形,相对不可逾越的天高海阔、地广山长,只要一旦想到出发,我们就会提前在自己的畅想憧憬里反复飞过。我要到哪里去?我能到哪里去?我该到哪里去?我爱这脚下养育我的土地啊!如诗如画,神奇瑰丽,日久弥新。可是面对可采森林资源越来越少的资源危机,面对职工下岗、企业转型的形势所迫;必然会有一部分人要离开故地。改变命运、取决于人逆向求生的内心不馁;爆发也是,在火山之烈焰飞迸之前,变幻是看不见的。但内心深处潜在的张力,却能突破一个人习惯性的墨守,改变他本身赖以成规的生存方式。不同的处境有不同的风景,旅途也是;关于故乡,远去它方的人,后来都被命运变成了浮云。天空是一样的,不会因一群鸟的局部离开变得开阔,也不会因一群鸟的到来变得拥挤。大地则不同,它会因一群人的到来显得人丁兴旺,也会因一群人的离开变得冷清寂寥;往往,我们在必须离开某地的时候,纵有万般纠结与不舍,该离开还是要离开的。
我非高山,“天欲堕,赖以拄其间。”的大材看来是做不成了。或许,我还能做一棵挺不错的小草;最好是一棵敢于挑战疾风的劲草。记得美国诗人——道格拉马斯·马洛奇曾经说过:
“如果你不能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那就去做灌木丛林!
如果你不能成为灌木丛林,
那就去做一棵小草......”
我在准备成为小草、准备离开故乡的日子里开始玩鸟,去市场买了滚笼、鸟游子和谷穗。 所谓滚笼,就是用两三寸见方的木条与筷子般长短的竹签制作的软禁难鸟的隔离室。还好,对鸟雀来说;它是一个共分三层的空格竹楼;鸟游子住在最上层享受最高待遇,二层两侧则设有陷阱似的滚拍,谷穗就固定在上面,被鸟游子的鸣声吸引来的野鸟不远万里飞来;在贴近鸟游子的时候会看见谷穗,只要一落上去就中招被擒了。野鸟被困笼中,无论它怎样挣扎冲撞都飞不出去;正如落难之人。玩鸟,有时也很像玩自己吧;当你把它想象成是你前世今生的化身,人一生的境遇就会以观鸟的形式历历在目了。当你处于人生低谷,当你万般无奈又艰辛无助;当你不甘沉沦却偏偏无法自拔时,你就成了平山之下自投罗网的朱顶雀了。我本无意蹉跎,可是,是你把我锁在笼中啊!红尘如此不平,江湖险恶;笑对人生,谈何容易?——仿佛是梦,一只白腰朱顶雀这样怼我......
我低头不语,尴尬到无言以对;一只被命运桎铐住的白腰朱顶雀,多像是我们皮囊中的灵魂。可是这鸟、为什么会选择在冬季到来,在春天离去?难道它们也喜欢在冰霜中砺炼,喜欢北中国璀璨的冬林与漫天飞雪吗?
我曾在夏日炎炎的平山上追问过麦子,麦子说:“我生在冰中,我死在火里。”
与物质的牢笼相比,精神的牢笼是更能摧毁人的心神与意志的。如果一个人同时处于精神与物质的鸟笼中,还能因为有喂养耻辱的酒肉随遇而安、无动于衷;这样的人与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人生的失败经过千差万别,或违背先哲的经验教诲,或贪图利益钱财不计后果;经不住诱惑、被传销组织的谷穗引向苦难深渊的失足者大有人在,身居要职索贿受贿贪赃枉法者也屡见不鲜。更可悲的是、一些人身陷囹圄竟源于偷盗、奸淫、或者慢性自残的隐性吸毒。那些在监狱中接受改造的罪犯,他们受惩于铁门高墙内的时间是蹉跎的,可是,那些无缘无故受困于笼中的难鸟,谁来偿还它们被人为剥夺的自由时光?
我形如孤鸟一般在平山下观鸟,久而久之;就发现了同属于白腰朱顶雀这种鸟类之间的殊异差别与种种不同,有的鸟迟钝呆滞、蓬毛猥琐;像逃难中的拾遗人;有的鸟机警灵敏,羽毛顺洁。仿佛儒士,有些鸟会在寒夜中为抵抗饥冷聚在一起取暖,可是,当你次日到来;却不见了它们的踪影,而雪地上则会多出许多凌乱的鸟毛。是貂鼠或黄鼬捕捉了它们吧?连翅膀都被嚼碎了。日复一日,黄昏后偶有狼嗥凄厉于平山深处;观测中的鸟雀,越来越少。春寒将至,白腰朱顶雀就要飞走了。
俗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俗语还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看似有理,又未免片面;其实,鸟与鸟之间也是很有感情的,有很多鸟,一生一世都保持着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事实上,与展翅蓝天的飞鸟相比,能被困在笼中的鸟儿少之又少,十几只、上百只的鸟群有时并不理会坑害同类的鸟游子的喊叫;它们经过时,只是匆匆地向低空看了一下,就相互鼓励着飞走了。望着笼外的鸟儿自由飞翔,笼中的鸟儿则会不停地呼鸣。某日,我好像突然听懂了,那受困于笼中的小鸟的声声疾呼,根本不是有意的欺骗,它分明是在为自己求助。你听懂了吗?你听,它好像在说:“救救我,救救我,带我走啊!我不要这囚禁的蹉跎。”
我多想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啊!像头顶朝阳、照亮翳暗的白腰朱顶雀,并不畏惧冬日的寒冷而酷爱故土,又似坚强的树木离不开老根;像孤单的游子形影于异乡,思念的枝叶却不停地疯长,向着故园的方向日有所梦。
平山,你有意地削平了外在高度;而谦卑地敞开低处的胸怀。是否,你才配称山脉中的谦谦君子?
白腰朱顶雀在鸟笼里蹦来跳去,一个空格一个空格地寻找出路。看来,它是焦急的。是否,放过它就等于放过了自己?我应该成为热衷于观鸟、画鸟、爱鸟与拍鸟的民间写手;不求回报,并不把它们据为己有。我这样想时,我已从竹笼中放出了那只我在市场上买来的鸟游子,一脚踢碎了鸟笼。“是的,是时候你应该起飞了,朱顶雀”。我好像是说给困鸟、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困惑后、我不再把自己闲置在平山下寻找答案,我不该在忧郁未来去向的时光里玩鸟,可惜、那些本该用来专精覃思的美好时光,就在这不该低落的忧郁中蹉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