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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中的“力之舞”——里尔克《豹》的一种解读
1902年,里尔克带着诗人特有的想象与激情来到了当时的世界文化之都巴黎,但很快,这座“魔都”就让他“颤栗”、“眩晕”了。一方面,巴黎的繁华、活力让他惊讶、心潮澎湃;但另一方面,他看到,身处于大都市的人们却过着循规蹈矩而又紧张的现代生活,他们为了生存,工作,工作,不停地工作,大街小巷里到处是他们鬼影一般飘来荡去的身影,而为了释放这种行动上的不自由——机械式的限制——所造成的精神压力,他们去寻求种种刺激,去寻欢作乐,去放荡、堕落,从而不断陷入精神的深渊,它们令他震惊、惶惑、迷茫。显然,这是一个与里尔克所熟悉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本身充满不可调和的冲突与悖论的世界,它深深触动了他敏感而善思的心灵,让他不知所措,让它“眩晕”。正是这段巴黎生活的经验改变了里尔克对生活、世界和文学艺术的看法,从而彻底改变了他的诗歌创作,使他不得不放弃早期那种充满浪漫主义哀伤和宗教神秘气息的诗歌写法。而象征主义鼻祖、恶魔派或颓废派诗人波德莱尔的诗,现代绘画的开创者、后期印象派大师塞尚的绘画和现代雕塑大师罗丹的作品,为里尔克去寻找新的生存的意义和探索新的诗歌创作道路敞开了大门。里尔克1903年在巴黎植物园写下了《豹》这首被誉为象征主义的“物象诗”名篇,无疑,此诗是他这段精神苦闷和诗歌观念转变时期的双重成果之一。诗中那种浪漫主义惯用的大肆铺排、渲染、精雕细刻、直抒胸臆的倾诉式写法了无痕迹,里尔克不再直接写出他当时迷惘、彷徨和苦闷的“心绪”,而是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他将这种特殊的经验客观化为,一头来自自然的充满野性力量的豹,当它身处四周围满铁栅栏的动物园里时,突然展现的“力之舞”。在具体的客观化的过程中,里尔克使语言、意象、结构和精神充满雕塑感的形式张力,使它既是苦闷精神的有力象征,也是现代美的有力象征,至于是不是二者的完美结合,让我们看看作品本身。先看第一节: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这一节有三个突出的象征意象,“目光”、“铁栏”和“疲倦”,它们被作者醒目地置于首句,准确,精炼,具有雕塑般震撼的力量。“目光”象征洞穿一切的自然之光,“铁栏”象征都市,而“疲倦”作为都市中奄奄一息的自然力量,它象征着人的精神上的困境。那么,为什么“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显然,人被囚于都市之中,都市成了一个封闭的单调的世界,铁栏里的凶猛野兽的本质在其中熔化,而只剩孤独的存在,于是“什么也不能收留”,没有记忆,一个完整的世界不复存在,至少一种历史的存在视野被无情地抹掉了,这既归功于“进化论”观念下的不断刷新的功能,也归功于现代大都市的极度繁华和瞬息万变,它吸引并耗尽人们有限的精力,使他们无暇他顾。那么,豹如何做最后的挣扎呢?我们看诗的第二节: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这一节,作者同样抓住了豹子最具特征的部分,它的有力的四肢,但为了突出运动的力量即生命的原始活力,诗将它们化入了它的“脚步”和“步容”,形成“力之舞”,而且是在“极小的圈中”“旋转”,而这个极限恰恰是“铁栏”施与它的,凭此这最后的舞达到了一种极致的美,但是却是绝望的,舞之“中心”的“伟大意志”在“昏眩”,也就是说“力之舞”成了徒劳的纯粹形式。这种强大的张力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一脉相承。它意味着真正的冲突与纠缠,而不是非此即彼的简单肯定与否定。而只有这样才能象征精神痛苦的韧性、深度与强度。这也就是象征的力量与魅力。而它最终的结果又如何呢?我们来看最后一节: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诗最后又回到了眼睛,豹的灵魂。但当诗人写到“眼帘无声地撩起”时,“无声”意味着无奈吗?“一幅图像浸入”,什么样的图像呢?是第一节说的对自然的记忆或者历史的记忆,还是作为整体的“世界”?抑或干脆就是死亡?答案似乎是不确定的,含混的,充满歧义的。除了“图像”本身没有明确的所指,它是“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浸入”的,而“紧张的静寂”是一种矛盾修辞,它既意味着激动、颤栗、“力之舞”的余音,也意味着最后的平静、平衡、新的领悟与超越,甚至暗示一个新的世界,一种新的精神境界,审美的艺术境界,从而让一切“在心中化为乌有”,但是,真正的“静寂”只能是死亡,只有它才能让一切“化为乌有”,那种理想化的化解或超然物外是不存在的,只有绝境中(死亡面前)的生命炫丽的“力之舞”,但仅仅是也许。因为,正如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中所言,诗人是在世界的黑夜,更深地潜入存在的命运的人,是一个更大的冒险者;他用自己的冒险探入存在的深渊,并用歌声把它敞露在灵魂世界的言谈之中。而关键是,诗人将我们也引入了这种历险之中,这种历险是一种没有明确意义目标而有可能是形式美学上达到极致的,一种既开放又封闭的冒险旅程,也许这就是它作为诗自身的魔力,我们也只能走到这一步。
因此,最后,我们也只能说,《豹》是一个在自然中流浪的牧羊人突然闯入都市从而变成现代精神流浪者的一次深刻的体验,一种经验,即双重流浪者对我或人的生存处境的惊鸿一瞥,自然也是作者在诗歌创作上的一次历险的完成。当然,更重要的是,《豹》对于今天仍然生活于现代化都市的人们而言,我们不会不感到此诗所蕴含的惊心动魄的力量,它会诱惑我们去思,去感受,并发现一种特异的现代之美,除非我们已经习惯了它,或者我们已经变得彻底冷漠,已经无力跳一曲令人“晕眩”的“力之舞”。
注:文中引诗为冯至所译。为了更好的理解“原作”我参阅了一下绿原的译本,发现两个译本在细节上存在很大的差异,比如,第一节第一句,“他的视力因栅条晃去晃来∕而困乏,什么再也看不见”。其中“视力”,“栅条”,“困乏”,“什么再也看不见”,与冯译的“目光”,“铁栏”,“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相比,力量减弱了很多,也就没有了冷峻的雕塑感。而第二节末句,“有如一场力之舞围绕着中心∕其间僵立着一个宏伟的意愿。”其中,“晕眩”变成了“僵立”,“伟大的意志”变成了“宏伟的意愿”,意味可以说完全不同,除了绿译是静止的,而冯译充满动感外,“意愿”没有“意志”那么具有客观性和强力性。再看第三节最后一句,“于是一个图像映进来,∕穿过肢体之紧张的寂静——∕到达心中即不复存在。”“到达”一词增加了一个过程,没有冯译那样具有跳跃感,集中。行文至此,我不得不申明,我不是在比较两种译诗的优劣,只是认为不同的译诗会影响我的解读,因为翻译时所选择的每一个词,在汉语语境中会激发出特有的意象。由于我自己不懂德语,所以只能选择自己相对喜欢的冯译,这篇解读文章严格来说,也只是冯译里尔克之《豹》的解读。
2013.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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