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年自选诗15首

莫笑愚 · 发表于 2015-8-21 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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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笑愚

◎ 证据

法庭的证词苍白
如同停尸房死者的胴体
惨如暮雪

谁是刽子手？
谁发动了这场无端的谋杀？
谁是最后的污点证人？

法官：传唤风。
但你不知道风的出身和历史
风是狡猾的事物，它透明，但无迹可寻

死者的面孔熟悉得像我的亲戚或朋友
他曾经是一个人
现在是许多人

他有无数的面孔
其中一个是上帝的
一个是我的

我确切地知道时间之恶，善良之恶
但我不是罪人，阳光不是
夜晚也不是

但我无法作证。死者的身份有我的
当癌细胞代替生命活着，我不得不交出
镌刻在铜镜背面的时间之河

（2015-06-14）

◎ 在遥远的黑暗中

我着床的子宫是黑的
我初生婴儿的襁褓是黑的
闭上眼，我就在黑中
被黑淹没

我生于子夜
那时万籁寂静
只有我毫无顾忌的哭声
倒提着黑色的寰宇

我习惯在夜里睁大眼睛
寻找源自宇宙大爆炸的光线
尽管已穿越上百亿年
它们迄今依然遥远

我在夜里梦见花开
那些黑牡丹，她们妖娆、惊艳
但黑色的郁金香我从未见过
只在电影里目睹了穿黑色披风的佐罗

我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总要睁开，而我的黑发
已散开如瀑布，一道闪电
黑色的河流，铺展成最明亮的高原

我在高原上迎着十二月的寒风兀立
一只苍鹰在我身边
用大风书写它的孤独
而它受伤的翅膀在风中颤栗，正欲飞去

哦，高原！哦，太阳！
我的心正一厘一厘膨胀
我的额头正一寸一寸接近蓝天
而我刹那间已睁开了我的双眼——

而我站在了最明亮的地方
我张开双臂，拥抱透明的天空和大地
我在纯净的光中，被光透射、刺穿
我成为这光，这明亮的粒子，这反光的微尘… …

（2015-5-21）

◎ 异域的黄昏

所有的花儿都开了
湖水纯净
你没来，我的手有些冷

黄昏即将来临
一切正黯淡下去
归巢的燕子寂静无声

四月。
春渐深。
但你在哪里？

四月的夕阳有些冷
一个回声，来自异域
掉进黄昏的水里

（2015-04-10）

◎ 在我之前，在我之后

在我之前
春天没有花开
流水不响
风不吹
花园荒芜一片

在我之后
秋天的果实干瘪
黄叶落满归途
夜行人
头顶星光黯淡

但我来了，在你的庭院
给你清晨第一声鸟鸣
给你纯白的玉兰
风的甜味，躲在你的窗帘后面
是三月尚未说出的蜜言

你来吗？亲爱！我已开始耕种
在瞳孔播撒草籽
在太阳穴种下蝴蝶
等到中秋，你会看到
我的左肩有明月，右肩有昆明湖波光潋滟

◎ 关于春天的一场艳遇

如果一切皆有定数
我注定不会与你相逢

我身后的风景都淡了
脚印模糊

哪一棵树
是我曾经路过的

那一朵花
被另一只鼻子嗅过

一扇窗户怎样被打开
又如何被永久密封

那个夜晚，星光都已暗淡
竖琴的气息充盈全世界

在岔路口，有太阳黑子的
阴影，有早逝的风声

只一个不经意的回眸
我就遭遇了你，这命运重置的惊喜！

（2015-04-11）

◎ 上帝的羊群

   1
一朵、两朵白云
像一只、两只绵羊
温顺而悠闲
在神的天空漫步
将自己驱逐，或者放牧

天空没有青草
青草只属于大地
上帝的羊群在天空吃蓝色的薄雾
喝蓝色的露水。那里细菌绝迹、战争消亡
那里是神居住的地方

   2
天空本来就是神的画布
为他任性的创意
提供实验基地，以及
一应俱全的
超级神器

晨曦初现时，他用鎏金的手臂
将羊群赶到一起
金绵羊前呼后拥，在我的舷窗外
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
仿佛庞大的白鹿群
奔涌不息

   3
我在羊群之上
借用牧羊人
返潮的目光
抚摸羊群金色而柔顺的背毛
天空金辉翻卷，宛如麦浪

这庞大的铁鸟像鬣狗
在羊群之间逡巡（不为放牧，
不为保护），它一不留神
被头重脚轻、失去方向
对击的飓风卷进颠沛流离的陷阱

   4
神的画笔点石成金
不是匕首，不是屠刀，是温和而庄严的
召唤。我们被神的诺言一一击中
跟随集体无意识的流云
向空荡荡的蓝天感激涕零

当阳光穿透绵羊和绵羊之间的罅隙
山峦和大地一片生机
上帝的羊群面色灰青，欲仙欲死
我禁不住搂紧它们
和它们一起痛哭流涕，泪奔如雨

（2015-5-9）

◎ 旧时光

早晨不再新鲜
一朵花正在死去

许多花在奔向死亡的路上
正如它们争先恐后地到来

风更轻柔了
鸟语婉转

雨并没有落下来
这是天气预报的错误

五月末的天气炎热
我们还不到哭的时候

呼出的一口气还有回声
如傍晚的潮汐... ... ...

（2015-05-29）

◎ 召唤

我听见一种声音
来自空无

是回声
但没有声源

这永恒不变的邀请
是我内心的白雪

我倾听时
它无踪无影

但是街灯渐次灭了
星辉黯淡

空无的声音
自有风的高处吹来

云影浓重
一种召唤

在云深处
仿佛与我有关

（2015-06-23）

◎ 绳索

谁的绳索？
从空中垂落

你说它是彩虹，天梯，或蛇的信子
我说它是神的领带，人是领结

被勒紧的同时，在神的领口盛开
仿佛开满大地，生机勃勃的花朵

（2015-06-30）

◎ 屠夫（组诗）

   1
以杀生为生，在逃往生的路上
你必须每日死去一回。因此你的生命，血流成河

   2
你是戏台上的木偶
一把匕首，操刀人永远躲在背后

   3
你看不见那些消失的脸
牠们生来就是为了有一天被你屠杀

你杀气太重，连魔鬼也惧怕三分
连最凶猛的野狼也不敢靠近

   4
但屠夫的眼睛是白色的
那里曾经住着如水的月亮

十二月暮晚的夕阳通红
在寒冬，屠夫的心脏依然夏日般强壮

   5
屠夫的命里有牠们的命
我们的胃肠和血液里有牠们的血肉

我们每日走在死亡的路上
我们每日从自己的屠刀下死里逃生

（2015-05-15）

◎ 不死之心：关于生命与死亡的辨析

整个傍晚，我都在注视
一只年幼的蜘蛛
看它如何用比祥林嫂更细的残腿
在死去的母亲的尸体旁
与一只夏日的蚊子
作殊死搏斗。蜘蛛母亲
生前罗织了一张巨大的网
那网柔韧、坚固，在树枝间高悬
被暮光点燃。仿佛初夏盛开的
向日葵，那网，金辉荡漾

每一分钟，每一秒钟
甚至每一个万分之一秒
这个世界总有一部分
正在死去，或者即将死去
闪电从天空斜劈下来时
就已死亡；雷声在天外炸响
它出现之时便是它死亡之时；
一丛花开得蓬勃，绚烂至极
一丛花正在经历绚烂的死亡。

在午夜，我在电脑键盘上
敲出这首诗的第一个字
这个字一出现便死了
所有在它后面出现的文字
对它而言已毫无意义
在它之前的字已先于它死去
那么出现过又有什么意义
存在过又有什么意义？

我出生以来就在这里，现在
还在这里，在地球的某个小小角落
腾挪，有时疼痛的大脑嘎吱作响
从清晨到午夜，京城的某件旧物已经死亡
当我静静地捕捉它死亡的声音
我听见黄鼠狼在地下洞穴里的啮喏
老鼠似乎早已绝迹
蚊子在初夏的夜晚却很猖狂
猖獗的蚊子，除了那只弱小的蜘蛛
似乎已没有天敌，就连DDT也不能拿它怎样
就连我响亮的巴掌也不能拿它怎样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生命先于我死亡
但你不必悲伤，也不必匆忙上路
今晚我的身体有一部分细胞十分亢奋
另一部分业已消亡，又被新生的细胞取代
总有一天死亡的细胞不再更新
而我将来到生命的极地，独享永恒的寒冷或温暖
但在那之前，我会在这里，不是写下
而是用手指敲击关于生命和死亡的文字
呼出便死亡的气息是枯萎的生命废墟
但有一种生命，会在所有废墟之上
获得重生，仿佛浴火的凤凰

（2015-5-25）

◎ 口供与赞歌（组诗）

   1  历史

当我赞美历史：——
云朵被大风吹散，天空无一物
青铜、铁器、以及远古的陶罐
约等于历史凝固的阴影

坚硬的时间内壁
呼吸和温度遁入无形
只有殷商的纣王
至今还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

   2  谎言

这个美丽的新世界
人人都训练有素
梦将玫瑰一一收起
将无声的黑祭出
并指认它为光
一个安静的声音飘来
在无名的角落
告诉每一个追逐蝴蝶的人
这里就是庄周的花园

   3  真理

所有的声音都是一种声音
所有的活都是一种活

当死亡也成为一种借口
真理就是谎言的灰烬

   4  口供

我的一生
用我
作呈堂供证

   5  毒

早晨的风有毒
阳光有毒
夜晚的星光有毒
月光洗白暗处的阴影
一切看似美好的事物都是神经毒素

   6  真相

镜中倒影被颠倒多次
回声在回声中被传播多次

   7  恐惧

这是唯一生来不用学习的事情
你来到人世，学会了掩盖悲伤并假装坚强

用眼泪浸泡过的石头
五毒不侵

你站着或躺着
都是一尊顽石

   8  赞歌

在死亡之前
我赞美生
赞美枯如白骨的大理石上
盛开的血色花朵

人用欲望之火点燃生命之灯
当我赞美生
我必然赞美人的天性
而我憎恶的贪欲，也被一同歌颂

（2015-06-28）

◎ 一切还不到时候

一切还不到时候
傍晚天边的黑云
是半空盛开的黑牡丹
黑色巨浪连天接地的翻涌
给你震撼，给你悚人心魄的美感
但这一切黑得还不够尖锐不够圆满

黑狮子从昏睡中醒来
饥饿令它躁动不安
它倒立的鬃毛
仿佛密林深藏杀机
这庞然大物，正以急不可耐之心
觊觎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宴

一切都是赤裸裸的
不必掩盖更不必隐藏
狮子的饥饿显而易见
它需要黑牡丹和她众多的姐妹
需要她们在傍晚打开花蕊
用血色幽莲填满它硕大的牙缝

但是一切还不到时候
黑牡丹做的云朵不够黑
天空的鞭子不够响亮
傍晚的痛苦不够深
铁质枷锁是儿童的玩具
被血色暮光里的黑狮子逗弄

而现在，这疯狂的野兽
愤怒的黑狮子，发出了最后的吼声
牡丹的花蕊灿如白色茉莉
黑狮子的鬃毛金辉翻卷
而暴风雨，尚未真正到来
就已成为稍纵即逝的过往

（2015-06-06）

◎ 关于黑与光的辩证之歌

夏日的阳光过于耀眼
让我变得失明且聋哑
强光令我走向它的反面
现在我崇尚黑
以及与黑有关的一切事物

我出生在黑夜
在黑中睡眠
获得比白天更敏锐的
触觉。黑在我体内
扎根，抽穗，开花，结籽
以黑繁衍黑：——
黑是黑之母，也是黑之子

居住在我体内的黑蝙蝠
从我的左心室诞生、裂变
逐渐占据我的四肢和所有的毛细血管
从一到九，从九到九百九十九
它们日夜撞击我的
瞳孔和灵魂，发出刺耳的尖叫
仿佛唱诗班儿童的歌声
穿透穹顶，在我的脑干回旋

因此我歌唱并赞美黑
仿佛天主教徒赞美上帝
仿佛佛教徒赞美菩提
而白昼依旧轮番出现
以源自黑夜的流水叩门
菩提花开了一遍又一遍
众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黑眼女巫从门后闪过
我看见流水携带光子病毒
穿墙而过，走了很远

我必须承认
我生了一种惧光病
又中了黑莓之毒
但我病得还不够沉重
中毒也不够深
我爱黑，却爱得不够坚决
惧怕光，也不够彻底

其实一切都还不够
包括黑，包括聋哑和失明
当我还能听，能看，能说出病毒里的血清
黑只能被定格在月亮的背面
以我预留的黑色风衣上
黑纽扣的扣眼，作为月光
逃生的通道，而让黑
在我的瞳孔长驻
让九百九十九只黑蝙蝠
以我的身体为巢，从胸口到耻骨
到每一根黑色的发梢

（2015-06-20）

◎ 眼睛

小时候，老师说：
要像爱护眼睛一样
爱护红领巾。
母亲说：要像爱惜生命一样
爱惜眼睛。
这些年霾太深
你的目光不够犀利
            ——题记

   1
你是幸运的：一出生便
脏器完整，四肢健全
你有一双令人艳羡的
大眼睛，尽管你时常自嘲眼大无神

你在白天总是目光炯炯
睁着眼假装观察，却总也学不会
思考，尤其当你需要闭着眼

   2
再大的眼睛，在夜里也是多余
与眼有关的一切是多余的
视觉在混沌中磕磕绊绊
像一个迟钝的步履蹒跚之人

夜的啸叫不绝于耳
举目不见一物
夜太黑，你的目光太浑浊

   3
你用一块黑色的亚麻布
包裹自己，像包裹初生的婴儿
退行，回到母亲的子宫
这让你感觉安全

夜潮汹涌，夜比你明亮，比你轻
年青的夜晚，欲望的火很重
你在猩红的壳中，扛不动夜，夜壳坚硬

   4
你总想逃离一座城
逃离一个活生生的陷阱
你说霾的王国不适合生活
更不适合生儿育女

是否，这就是宿命：——
你不必看见什么，夜的脸长满眼睛
而你的目光也不必清澈，不必溪水般纯净

   5
眼睛可以不长在脸上
一张抽象的脸也可以空无一物
可以像沙漠，表情全无
冬天漫长，除了麻木，你所看见的只有荒芜

没有什么比白云更亲切，你需要
努力学会爱一个人，爱他的宗教和
他卑微的灵魂，像爱年轻的夜，像爱无足轻重的自己

（2015-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