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首诗（2009——2019）

黄樱牧蝶 · 发表于 2019-11-1 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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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黄樱牧蝶于 2019-11-1 15:07 编辑

休息日

习惯性早起，洗脸，刷牙，
给吊兰浇浇水。鸟翻开黎明，
我翻开书页——布罗茨基
在瑞典演讲，对俄罗斯
爱恨交加。这让我想起疲惫的
农人，用同样的语气
谈论着脚下的土地。寒露过了，
麦已播完，空气里还飘着
秸秆冒出的青烟。两个月
没回老家了，我打算回去看看，
父母，再到田野里转转。

2009.10.11

花豹

山谷、密林，或空阔的草地，
我不停地奔跑，但耳朵里
是你，鼻子里是你，砰砰跳的
心里还是你——月光般
沉静，风一样迅疾，黑暗
也挡不住你。梦里是你，
脆弱的梦，碎了，每一个
残片里还是你。影子般
跟着我，急切想用爪子抱住
我因恐惧而僵硬、战栗的
身躯，徒劳的挣扎，
只能换取你的更加用力。
窒息，窒息，慢慢死在你的
怀抱里——唉，优雅、
诡秘、凶猛的花豹呵，这一生
我注定不能甩掉你。

2009.10.23

乌鸦和雪

收拢翅膀，
把散开的黑凝聚在一起，
一只突然造访的乌鸦，
让虚无的雪地变得真实。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偌大的白，被小小的黑点吸住。
那些所谓的光芒，
和微不足道的事物，
甚至连作为旁观者的我，
都是一种多余。

2010.4.15

夜宿山中

——给张永伟

先是敲墙的声音，
墙，不过是一层抹了
仿瓷涂料的木板。
在你儿子之后，我女儿
也跟着敲——和大人
不同，小孩子
很容易就能成为朋友。
紧接着你的鼾声
就起来了，呼噜噜，
呼噜噜，像头刚进入
冬眠的熊。我羡慕
你在这样的年纪，
还拥有婴孩的睡眠，
仿佛弥漫于现世的尘灰，
从不曾落入你的心中。

2010.10.6

月亮照着旷野里的一棵树……

月亮照着旷野里的
一棵树，唯一的一棵，
像杜梨，也有些像乌桕，
但更像是一个人。
我试着喊了一声：朋友——
它扭过头打量着我，
叶子的眼睛，有泪光在闪烁。
我再次喊：亲人——
它竟一下子哭出了声：哗啦拉
哗啦啦——
似乎在它隐秘的内心，
正涌动着一条忧伤的河。

2011.8.3

星夜

蟋蟀蹦出月亮的瓦罐，
转眼就占据了整个天空。
这些醉心于自由的琴师，
它们将整夜弹奏。

遥远的尘世缄默，倾听，
仿佛露水小人儿，
坐在莫名的幸福中。

2011.8.31

冬天的早晨

冷风卷动的枯叶，
如跌出暖巢的雏鸟，
瑟瑟发抖，
在结着薄霜的人行道上。

清洁工在远处清扫。
更远的地方，
化工厂喷吐着黑烟。

生硬的早晨。生硬的
楼群的天际线。
瞧，太阳探出了酒糟鼻的脸。
太阳：一个起早贪黑的小贩。

2012.11.26

黄昏

棕头鸦雀占领了
灌木丛。当它们鸣叫，如口袋里
相互碰撞的硬币。

一架飞机在夕光里熔化。
牧人驱赶着羊群，走在它留下的
巨大的寂静中。

2012.11.28

阅读

你在山坡上翻书，
听特朗斯特罗姆在梦的边缘
弹琴，踱步，说着
含混的话语。
这个可爱的老头儿，
守着蓝色的海湾
和冰封的岛屿，
仿佛一个重生的史迦尔德，
眼睛里藏着世界的秘密。
是的，秘密，就像此刻你看到的，
太阳落下的瞬间，
荒草的细浪
已将山峦缓缓托起。

2012.12.4

暖阳

桐花的喇叭里，
一只斑鸠正在讲话。
沉闷的嗓音，
和短促的语句，
俨然一个村支书。

至于讲些什么，
你懒得去听。
在开着杂色小花的草地上，
你仰躺着，
像一片薄冰，
正愉快地融化。

2013.5.23

夜晚选择人

在月亮底下，你选择
孤独。像一株芦苇，
站在白花花的芦苇荡里。

——夜晚，穿黑斗篷的
女巫，她选择人，
从众人之中。倘若你是

那一个，请带着灵魂上路，
并在黎明到来之前，
守住尘世全部的秘密。

2013.8.19

睡眠研究

火车驶向远方，
铁轨依然在震颤。
我在梦里翻滚，
梦在空阔的房子里旋转。
而房子房子房子，
这空心的怪异的老树，
站在冬天漆黑的天幕之下，
深入冻土的根系
暴戾，无声，
仿佛隐秘的闪电。

2013.11.13

一只蟋蟀的力量有多大

床下的那只蟋蟀
又在叫了。其实，那声音
并不来自嘴巴，
而是它的翅膀在振动。

我仰躺着，像一台精密的
仪器，探测到这个固执的家伙
震动了木床，房子，八百里
伏牛，和接天连海的夜色。

2014.10.2

突然降温的早晨……

突然降温的早晨，
整个世界都阴沉着脸。
迎着纷飞的落叶
我一路观察，顺便还
听了听自己的心。
那里有淙淙的溪流，
和一大片宁静的
树林。它总是提醒我
要学会原谅——
天气。生活。一些人。

2014.10.12

寒鸦

走出书店时，雨还在下。
你抱着《审判》和《城堡》，
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
卡夫卡。哦，卡夫卡，卡夫卡，
捷克的寒鸦！你一边走，
一边小声地念叨。雨穿过
枫杨的破伞，打湿了你的头发。
这漏洞百出的生活啊！
你苦笑。你看见每一根树枝上，
都落满了乌鸦。哦，卡夫卡，
卡夫卡——，那个站在路灯下的
姑娘，是不是你的多拉？

2014.10.29

残雪

朋友们登上山顶时，
我还在山腰盘桓。
吸引我的，是背阴处
残存的一小片雪。

它趴在那里，像一只
被族群遗弃的受伤的
天鹅，孤单，绝望，
仿佛死神就站在眼前。

我远远地看着，想起了
西川的十二只天鹅。
它们在湖面上游弋，拥有着
远离俗世的纯洁与高贵。

而此刻，一只天鹅，
或许就是那十二只当中的
一只，将不能再挥舞它
银子的羽翼——

2015.2.4

凌晨之诗

——给森子

1
怀旧是一种美德，还是
像精神病一样可疑？
凌晨两点，小城陷入
进退两难的境地。我亦如此，
在失眠的中间地带，
想到什么，什么就发黑，
变脆，仿佛焚烧过的
信笺的遗骸。尼采说过，
上帝已死。但问题
依然存在。正如路边的
鬼柳，仰望着星空，
增添着困惑——

2
夜色美如荷塘：
纯洁的上流社会？
淑女藏起白而
丰腴的下半身。
淤泥之上，寡欲的
君子，正用庄严自慰。

3
与拖地黑裙相比，
现代派的夜晚，
更喜欢性感的比基尼。
沉醉的霓虹闪烁，
无碍于一场隐秘的暴雨倾泻。
“光明路并不光明。”
这是你多年以前的诗。
而生活的内涝，
还在不断加剧。

4
现实的海鲜，
不需要思辩的味精。
你苦笑，你明白
攀缘的葡萄，
看不懂剑麻的鄙视。
在鸽子盲目的
飞行中，矸石山
再次扬起粉尘。
或许，在诗歌里开荒是
明智的，种粮种菜的
同时，你还可以
套种些药材——
支一口大锅，为城市
郁结的肠胃，熬制
泻火、通便的汤药。

5
鸡啼冷峻。我将重回
床上。从舞钢到平顶山，
建设路永远都在建设。
卡车，卡车，意大利的蜜蜂，
采着中国的花朵。
而鬼柳将蜕去人形，
任初升的太阳一榔头
接一榔头，敲打着
它们的木头脑壳。

2015.7.21

洞见

昨夜的雨在昨夜
就已停歇。清早起来，
只有两样事物值得膜拜——
湿漉漉的落叶，
和燃烧殆尽的星辰。

2015.9.22

雪地

我辨认出野兔和松鼠的爪印，
还有环颈雉跟喜鹊的。
但我为我留下的脚印而感到羞愧。

阳光也从那里经过，
踮着脚，步履细碎。
它的脚印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
慢慢显现——

直到所有的脚印都消失。

2015.12.11

麦田

多么美妙——亡灵新写的诗篇！
然而又是如此沉重，那看似单薄的纸页，
再迅猛的风，也不能将它掀翻。

人呐，你该带着怎样的眼睛来阅读？
或者像一条细鳞鲑，在根须的世界里流荡，
用你荒凉的耳朵，听一听头顶的炸冰声……

2016.11.1

霾

她并不了解自己——四十五岁的美。
她并不了解男人——生活是个骗子。
电话里我像个气象学家，数次谈到霾，
她沉默良久。“明天帮我换一块窗玻璃。”

2016.12.20

沿着山路……

沿着山路，他们边走边谈，
声音穿过灰黑的树林，比画眉鸟的鸣叫
还要清晰。

――仿佛在我蹩脚的诗歌中，
几个拥有发声系统的词，
它们摆脱了束缚，沿着自己的声线
行进，最终在边界处消失。

2017.3.3

夜鸟

隔着石楠和海桐，
草坪灯诵念昏黄的咒语。
连通天地的道路
已被雨水反复清洗，
神并未降临。

一只夜鸟，拥有飞行的
细枝，和鸣叫的花朵，
在被分岔的小路摇醒的
园子里，它是真正的通灵者。

它发现了什么？
叫声在虚空里戛然而止。
或许俯视是痛苦的――
城市：一块不断升级的电路板。
人类在那里隐身，离开自己。

仿佛一面镜子站在
中间地带，警告它：
你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
可以无限靠近，
但必须保持沉默，收拢羽翼。

2017.4.5

唯心主义的雪

一场雪让事物从黑暗中解脱出来，
它们获得了荣耀，
并成为雪的布道者。

在任何一个这样的夜晚，
我愿意亲近的灵魂都会显现。
隔着淡蓝色的光芒我们
面对面坐着。
它主要由冷和暗示来构成。

2017.12.14

所见

林中空地：一座神殿的遗址。
松鸦在高大的廊柱间飞行，
蓝色闪耀，犹如曾经的神谕。

冒然的闯入者，他在雪地上
驻足，又在寂静中走得如此深远。
——似乎是催眠后的世界，
灵魂挺拔，站在有光的那一边。

2018.2.1

冰湖

信封上贴着岛屿的邮票，
除此之外是空白。
谁写下它？在一个又一个
寒冷的夜晚。
我收到它，在今晨。

这该是一封长信，
写在深蓝色的信笺上。
然而我不打算拆阅。
我将以投递者的身份
继续前行——
两手空空，穿过针叶林的街市。

2018.2.4

夜色

——给G女士

在郊区那敞口的排水沟边，
缺乏修剪的树篱获得了更多的自由。
这里的一切——城市之杯溢出的
泡沫，总让人无法安宁。然而，
我还能从智者的言辞中了解虚无，
当柴油机车低吼着，尚未与
我生锈的日常生活的车厢连接。

写下这些，就是为了变成另一个人，
他带着疲惫歌唱，或者，像探出枝叶的
梨一样骄傲。通常他会想到
你性感的肩，假设你已设定了
生活的格调，他将从另外的语言中归来，
带着修辞的哀伤，仿佛掠过
那树篱的风，停歇在你的面前。

2018.10.14

除非朝霞有一天赶上晚霞

一列老式火车经过诸多的时代，
每一次停靠，都会有新的乘客来搭载。
而更多的人，融合在沿途的风景里，
爱情、死亡、传说、战争……
阅读还在继续。铁轨还在震颤。

2019.3.24

看场人

凌晨两点，工地静得像废墟。
他坐在物料堆上，
他是罗丹的思想者投射到这里的影子。

后来，他点燃一支烟，
闪忽的烟头向黑暗发送信号：
除了郁闷，一切都很安全！

2019.4.4

想马河

——给江离

像莫扎特从d小调出发，
月亮低沉而缓慢地吹奏着——
“主！请赐给他们永远的安息，
并以永远的光辉照耀他们。”

而词语的马匹如此躁动，
打着响鼻，跃出了诗歌的棚厩。
它们朝着河流行进，
却不是为了饮水和清洗。

那里，哗哗流动着的是一种
无法表达的宁静，仿佛所有的命运都在
随波逐流——
带着巨大的悲伤和盲目。

2019.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