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力“散说”之——《毛鬼神》
秦力“散说”之——《毛鬼神》按:世有散文、韵文,二者相交然后有赋,近散者曰散赋,近韵者曰正赋;今世散文、小说大行于世,力不顾浅陋,曾为散文、诗歌、小说诸体。忽一日大发奇想:写散文有小说之虚,写小说有散文之淡,读来又有诗歌跳跃飞腾之势,方家必曰四不像乎?力暂谓“散说”可矣!哈哈,快快拍砖来,力定欢迎,十分欢迎!
毛鬼神 楔子正是小麦扬花时节,乾州城北陕甘大道马家坡路段人来车往,十分繁忙。一队骆驼驮着砖茶慢悠悠地向西走去,一行马车拉着沉重的小麦向东而来;间或有一二辆美国制造的大卡车装载着煤油、香皂等日用品哼哼唧唧地向坡顶爬去;路边稀稀疏疏的大柳树上不时掠过小燕子忙碌的身影,成双成对的,看起来煞是喜人;树下草地上,自然少不了灵巧的野兔,蹦来跳去的,享受着和煦的初夏阳光;遭了年馑逃难的人们,三三两两走下坡来,他们蓬头垢面,有气无力,有些人甚至说是挪动则更为确切。一阵风似的,高大健壮、神清气爽的李黑子骑着那匹黄骠马轻而易举超过驼队,在一匹枣红马拉着的轿车前翻身下马,掀起车帘子:“好美的小娘子啊!跟我李黑子到铁佛司享福去吧,嘿嘿!”“笑你个狗头,三水唐家的姑娘你也敢惹。”花白头发的老车夫说着,一鞭抽来。李黑子踮脚躲过,飞身上马,哈哈笑着,留下一句:“告诉唐掌柜,给我留着。”便一溜烟飞驰而去。一铁佛司北崖下一溜二十八孔大窑洞,王结子、李黑子的一百多人就驻扎在这里。此刻,六十多岁的王结子左手端着一把小巧的紫砂竹节手壶坐在窑前杏树下的石桌旁,右手轻轻地拍在缅甸藤编摇椅扶手上,随着右脚的摆动,哼着秦腔二六。对面马扎上是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神态潇洒、面相英俊。此刻,他眼巴巴地瞪着王结子的壶嘴,看着水汽缓缓蒸腾,终于忍不住了:“王大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快拿主意吧。”“闫克老弟,别急别急,二十年来吃大户,绑票挣银子我没少干。可是去打长寿县衙,我还是要三思三思啊!”王结子欠起身抿了一口茶,宽大肥厚的鼻子冲着闫克白净的脸庞。旋即又躺到摇椅上,把手壶的嘴子咂得滋滋响。“报告!”三十多岁、正逢盛年的李黑子底气十足,他一个立正,霎时震落了杏树上两颗绿杏,颇有点正规军的味道,“王大哥,兄弟已经打听清楚,甘肃人齐云,就是那个长寿县长,拖家带口要回县上,今早从乾州动身,现在已经回到长寿县衙。”“带了多少人马?”“两个太太,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儿还没断奶。另有马队护送,共二十四人。兄弟已经侦查清楚,大小枪支二十五把,机枪一挺,手榴弹两箱,还有几大箱子银元。”“王大哥,今夜动手,端了长寿县衙,战利品全归你。我们西南工委三十五人全体动员,积极配合,你说怎样?”闫克摩拳擦掌。李黑子疑惑地问道:“你们工委图啥呢?”“图啥?图的是推翻刮民党在长寿县的反动统治。”“一言为定,战利品归我,俘虏归你,”王结子猛地站起身,丝毫没有了往日举人老爷斯文的样子,“黑子,杀猪宰羊,让弟兄们咥八大碗,今黑了打他一家伙。” 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长寿县今年又是一个年馑,全县五万人,就有两万人揭不开锅。齐云县长这次到省城西安动用各种关系,甚至变卖了甘肃老家的田产,共争取到一万三千块银元,为避免夜长梦多,县政府钱粮科已经提前号下了东市场各大粮号,通知了各个乡镇。等到银元一到,立即分发粮食。城关镇也做了功课,将救济粮食提前造册分配到户。于是整个下午,东市场热闹非常。东塬的五个乡镇因为要翻沟,灾民们由乡镇长带队,赶着清一色的关中瘦驴来驮救济粮;西塬三个乡镇都赶着硬轱辘牛车,车前坐的那些穿着黑色大褂的无疑都是保甲长们;城关镇和街道附近的两个乡镇各户户主拿口袋的、提斗的、拿簸箕、筛子的不一而足。各乡镇还组织了人数不等的护送队伍,扛着猎枪、梭镖,甚至榔头、铁锨、木叉等农具。县政府几个科长、科员来回穿梭,指挥群众排好几列队伍。这么大的数字,这么多的粮食,在这兵荒马乱时候,齐云县长的心啊,早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对各个乡镇的乡镇长们千叮咛、万嘱咐,又派县参议会的议员们分驻各乡镇,监督他们公平分配粮食,看着领粮的牛车拉着监督的议员和护送队伍出了东市场,大家说说笑笑、喜笑颜开的样子,齐云这走走、那看看,把各大粮号逐一巡视了几个来回。赶太阳下山,粮食全部发放完毕。他这才舒了一口长气,抹了一把满头汗水,拄着他形影不离的文明棍回了县衙,吃完饭,早早地睡了。三当夜,月黑风高。可怜长寿县衙刚从北山搬出不久,暂时在米家胡同东边的南庙办公。大雄宝殿权充县衙大堂,东西配殿分隔成教育、民政、钱粮、军事各科。齐云县长和她的两房太太、卫队分住在庙后原来的僧房里。刚过亥时,王结子提前潜入城内的便衣队伍已经将县衙团团围住,主力则由李黑子带队,很快打散了城南保二团,城北警察队闻讯呼啦啦作鸟兽散。于是王结子、李黑子合兵一处同打县衙。眼看着二十四名人高马大的警卫纷纷倒下,齐云吩咐家人藏匿在佛像之后,自己则抱了一箱手榴弹爬上大殿屋顶,一颗颗手榴弹怪叫着在王结子队伍的头上炸响。王结子赶紧命令李黑子:敢死队上,用炸药包炸平大殿。敢死队闻声跃起。不一会儿,一声巨响,火光映红了长寿县城,县衙的枪声渐渐平息。吃了大亏的王李二人带兵冲进县衙。于是幸存的两个太太,三个孩子,两个厨子,一个丫鬟,四个职员,一个传达,三个马夫,还有六个受了轻伤的卫兵,共计二十二人悉数押到王结子面前。王结子右手一扬,早有马弁递上了紫砂竹节手壶,他轻轻地咂了一口,左手下意识的掸了掸团花大褂的前襟,屁股轻轻地往后一压,另一名马弁马上递上一把明式黄花梨圈椅。王结子长舒口气,吩咐李黑子带人去找银元。自己则面露微笑,慈眉善目似的打量着每个俘虏。现场鸦雀无声,王结子将手壶递给马弁,从左耳上面取出夹着的一把小小的和田羊脂玉梳子,一边梳理着不多的几根弯弯胡须,一边淡淡地说道:“赏六个卫兵每人水脆油(长寿名菜)一碟,长寿特曲一瓶。”闻听此话,早有马弁端上酒菜,六个卫兵不知所措,呆呆地站着,王结子微笑着,好像隔壁和蔼慈祥的大叔,他和颜悦色地安慰六个卫兵:“兄弟们别怕,你们这样殊死抵抗,我王结子是十分佩服的。现在奉上好酒好菜,兄弟们放开吃喝,即使有天大的事情,咱们吃饱再说。”看着吃得差不多了,王结子挺直上身,幽幽地说:“兄弟们吃好喝好了吗?”“吃好了,也喝好了。谢谢王善人啊。”六个卫兵异口同声,抱拳感谢。“哪里哪里,”王结子又一招手,“给兄弟们再上硬菜。”马弁们又依次上来,给六个卫兵面前各放了一把匕首。王结子将竹节壶交给马弁,站起身双手抱拳深做作一揖:“兄弟们,上路吧!”卫兵们互相看着,其中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小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菩萨饶命啊,饶命啊!”一个老兵抢前一步:“王菩萨,我是班长,你杀了我,放了他们五个吧!”王结子道:“我吐过的唾沫,碗大的坑,兄弟们,别难为我。”王结子说着话,又接过手壶吸溜一声抿口茶水,茶在唇齿间回旋着,目光却越过众人头顶,停留在远处几颗半明不明的星星上。老兵义无反顾,拿起匕首,瞪着其他六人,等他们一一拿好匕首,老兵大喊一声:“兄弟们,上路了。”六个卫兵呼喊着,六把明晃晃的匕首一齐向王结子刺去。可是,可是早有准备的马弁们啪啪六枪,六具尸体直挺挺的趴在了王结子面前。见此情景,太太、孩子、厨子、丫鬟、职员、传达、马夫们黑压压跪倒在地:“饶命啊,王菩萨。”尤其是三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马弁们麻利地拖走尸体。王结子仍然微笑着坐回圈椅,又从耳后取下梳子,刚梳一下,就掉了一根弯弯胡子,马弁们凑近火把,王结子蹲下身子,在地上找起了胡子。众人战战兢兢,眼巴巴瞅着王结子。好半天功夫没有找到,突然,齐县长那个五六岁的二儿子挣脱二娘的怀抱,跑到王结子面前,一下找到了弯弯胡子,他高兴地举着胡子,递给王结子:“王菩萨爷爷,我给你找到了胡子,你就别杀我们了吧!”“哦,好孩子,真乖,”王结子接过头发,“你先到你娘那去,别乱跑。”孩子顺从地跑回去,又跪在了瑟瑟发抖的二娘身边。王结子凑近火把,将那根弯弯胡子仔细端详:怪了,本身黑黑的弯弯胡子,今天怎么变成了一半黑一半红,黑红之间还有一毫米左右的明黄色。是吉是凶啊,王结子一直微笑的白脸终于耷拉下来。沉思良久,王结子抬起头来,又面露微笑:“天降祥瑞,给你们留个全尸吧。三个孩子留下,其他人每人赏十张棉纸吧。”马弁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闷死了太太、厨子、丫鬟、职员、传达和马夫。三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接下来王结子如何对待三个孩子,那场面十分血腥,不便叙述,暂且略去。大约十分钟后,王结子吃完一盘葱爆心尖(是人心尖啊),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李黑子刚好回来,一声报告,立正的双脚将地上的血水溅了一尺多高。听说银元全部付给了东市场的粮商,王结子暴跳如雷,立即命令李黑子去东市场抢了粮行。李黑子急忙提醒东市场各个粮商都按时交着保护费呢。王结子教训道:“猪脑子,咱答应不抢他的粮,又没说不抢他的银子,再者说你就不会打着闫克的旗号,说是西南工委干的。”“是!”李黑子又一个立正,溅起的一滴血污不偏不倚落在王结子的鼻尖上。马弁急忙去揩血污,王结子小声吩咐李黑子:“银元到手后,别理闫克,立即返回。我先回铁佛司等你。”说着话,王结子坐上骡轿,早有马弁递上周原出土的古埙,王结子清清嗓子,在骡轿里即兴演奏起来。于是凄厉悲惨的埙乐伴着骡马铿锵的蹄声在王结子不多的胡须上颤动,一会儿便出了南城,消失在邱家山后面的阴云之中。四天黑前,闫克便将他的三十五人兵分三路:一路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贴满各种标语;一路在北关宽大的碾麦场上搭起戏台,等活捉齐云后召开公审大会;一路分包县城附近各个保甲,务必动员群众在北关碾麦场集中。趁着喝汤时间(长寿人把晚餐叫喝汤),闫克带着两个随从来到新园子一户人家。刚进门,看见老任头和三个儿子坐在炕头正喝汤,老婆和一个儿媳还在案头忙活着。领路的李保长忙着介绍:“老任头,工委的闫书记看你来了。”老任头见有客到,慌忙放下碗筷,跳下炕来,端详着闫克一行:“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长寿二高(第二高级小学)的闫先生啊,快坐快坐。”几个人顺势在炕对面一条长凳上坐下。老任头忙着吩咐老婆舀糊涂(面粉做的稀粥),闫克连忙制止:“老任叔,甭舀了,我来想请你全家参加公审大会呢。”“又要公审谁啊?”“反动县长齐云。”“啊!不去,不去。”老任头一脸惊讶,“不瞒闫先生说,我家已经吃了五天灰灰菜了,今下午齐县长刚给我分了二斗小麦,今晚上才喝上糊涂。你为啥要批斗好人呢?”“老任叔,你不知道,刮民党上台以来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不说了。”老任头大声打断话茬,“民不聊生是民国十八年以来关中三年大旱造成的,谁在台上都是一样的。你让我批斗恩人,你还不如把我杀了。”李保长见状,连忙请闫克一行出来。刚出头门,一行人站在巷子里,还隐约听见老任头骂老婆的声音:“给这些白眼狼舀啥糊涂呢,还不如喂狗。”“咋办哩?”闫克沉思着。要说李保长上了点年纪,还是见多识广,他凑近闫克耳朵,悄声说:“保二团李团长在古屯村正给他爸过寿呢,听说请了阳洪店的泥头戏(木偶),聚集了两三万人,戏完了还要舍粥呢。闫书记,只要你出面,将戏和粥棚挪过来,咱还怕没人吗?”“哦,李团长这人一向开明,去年学生游行抵抗日货他还支持了呢,我马上去说。李保长你敲起铜锣,继续叫人,就说有戏看、有粥喝,我就不信叫不来人。”“是,我马上去办”李保长答应着。闫克便和两个随从骑了刚从上海买来的自行车飞也似的去了古屯村。五闫克一路盘算着:等到王结子的队伍占了县城,我再给李团长说,还是现在就去说。对了,我就等双方接上火再说,这样既不给保二团准备时间,到时候李团长肯定要回部队,那里顾得上做寿。古屯村离县城也就五六里路,三人很快来到古屯村口。闫克下了自行车,一边坐在石墩上休息,一边望着县城方向。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县城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闫克便跑步进村,上气不接下气地和出门来的李团长撞了个满怀。“李团长,王结子打县城了。” “你放心,我马上组织防守。”李团长继续往外走,“谢谢闫先生前来祝寿,你先坐,待我收拾了土匪,回来敬你一杯。”“且慢,我们工委今晚还组织了群众大会,李团长能不能再舍些粥饭。”“行行行,我忙着呢,你和管家说。”李团长飞身上马,心急火燎地向县城奔去。六北关宽大的碾麦场上早早搭起了宽四丈五,进深三丈六的宽大戏台,四角四根高高的竹竿上挂着四盏汽灯,发出嘶嘶的响声,一群又一群飞蛾在汽灯周围起舞。台下果然集合了一两万群众,前面两丈大多是妇女儿童和老人,都端了凳子坐在那里。青壮年在后面站了三四丈。西南工委的人都戴了红袖标全力以赴维持秩序。闫克拿了白铁皮卷的一只大喇叭,声嘶力竭的喊着:“乡亲们,今晚上咱们先看木偶弦板腔《下河东》、秦腔《斩单童》,然后再喝粥,大家说,好不好?”“好。”台下的声音地动山摇,几万只眼睛齐刷刷盯着舞台左面的二十八口大铁锅,渴望的目光似乎都能吞掉铁锅上冒出的热气。“大家不要急,也不要慌。一会儿王结子的队伍要攻打县城,活捉齐云县长,咱们还要开批斗会。”“早知道今晚舍粥,我黑了就不喝汤了。”台下有人小声嘀咕着,“批斗齐县长干啥,喔是好人啊!”“今后,咱们还要打土豪分田地,要将封侯严家、云里头高家、南关秦家、顺政店贾家的土地平均分给贫苦群众。”“这几大家都是善人啊,我前天还喝了秦家舍的粥呢。”台下又有人小声嘀咕,“不得了了,严家是我舅家,高家是我姨家,秦家是我姑家,贾家是我亲家,我还分他们的地,我六亲不认,我还是人吗?”“闫书记,先喝粥,再看戏,行不行啊?”台下一个人喊,众人呼应,现场乱糟糟的。闫克见状,吩咐《下河东》开演。开场锣鼓急如暴风,三遍奏罢,县衙那边枪声如织,人喊马嘶,观众们除了几个年长者要跑去看个究竟,被执勤人员拦下外,大多数人眼睛还是盯着那二十八口大铁锅。七十二个再不能还没唱到一半,县衙那边轰隆一声巨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台上弦索、泥头、唱腔戛然而止。四个汽灯震得掉在了地上。台下群众呼啦啦全部站起来,胆小的撒欢往外跑,聪明的围住大铁锅抢起了稀粥。手脚麻利先跑出去的,见枪声渐稀又往回挤去抢稀粥。哎呀呀,整个现场才是乱成了一锅稀粥,一些懦弱病残被挤得,甚至被踩得哭爹喊娘。闫克的人马上点起火把维持秩序。可是挨饿的人们那管得了这些,直到抢完稀粥,人群才稍微平静。这时土匪杀了县长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在几十个火把的簇拥下,闫克又重新站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可是吃饱喝足的人们在这战乱年月哪有心情听你讲话,纷纷打着饱嗝散去,那些住在城里的人们刚听到枪声也早早跑回家了。好在打麦场没有围墙,拥挤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人群散去后,挤掉的鞋子能拾几粪笼。闫克也带着他的人马进城了解情况。六铁佛司王结子卧室。闫克气急败坏地质问王结子:“人都叫你王菩萨,你为什么背信弃义杀了那么多人,连吃奶的娃娃都不放过?”“闫克老弟,稍安勿躁,喝点茶,消消火,哈哈哈。”王结子盘腿坐在炕上,咕噜噜吸口水烟,随手把紫铜水烟锅递给闫克,“小老弟吸口烟。”闫克绷着脸拒绝了。王结子又笑着吩咐马弁,“给闫书记泡杯君山银针。”回头又招呼闫克坐到炕上,闫克气呼呼地半个屁股担在炕边。王结子端起小手壶咂了一口铁观音,然后自言自语道:“有些人是夏喝绿,冬喝红。我是一年四季喝乌龙。闫老弟,今天让你尝的君山银针可是极品黄茶,古人讲:金镶玉色尘心去,川迥洞庭好月来。你看这茶芽外形多像一根根银针,挺立水中,刚正不偏,就像老弟领导的西南工委啊。昨晚行动成功,还要感谢你呢!”闫克气呼呼将那杯君山银针放在炕边,激动地捶着炕边:“你怎么能这样呢?”王结子仍然微笑着。闫克越说越气,一拳又捶在炕边。那杯银针应声落地,自然摔得粉碎。“那一杯值一个银元呢。”“值一千银元我都赔你。你赔我人命。”闫克越说越激动,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报告!”李黑子在门外又是一声吼,窑后毛鬼神神龛前的三炷香震得齐腰折断。慢条斯理的王结子跳下炕来,一把抓住李黑子领子,搧了两个耳光,厉声骂道:“你个二球嚎丧呢。”然后急忙忙跪在神前,磕头就像童子捣蒜,一边还念念有词。闫克发了愣,气鼓鼓坐在炕边一言不发;李黑子手脚无措,犹豫着上前搀扶王结子,嘴里喃喃着:“大哥息怒啊,都怪我,都怪我,你再打几拳解解气。”好半天功夫,王结子余怒未消,气狠狠的起身坐在方桌左手,顺手捏起三个文玩核桃,快速转得吧吧连响,大白脸冲着李黑子:“快点讲,粮行的银子弄到手没有?”“弄到了。”李黑子看看闫克,欲言又止。“闫克是咱好兄弟,但说无妨。”“是这样,”李黑子拿过一个马扎,坐在王结子对面,“我带弟兄们走了全部十八个粮行,说是西南工委暂借银元赈济灾民,有五个粮行老板主动交了出来,连借条都没要,说是捐献;”“好啊,捐献好啊。”闫克脱口而出,又想想不对,“为什么要冒充西南工委呢?”“闫老弟,别打岔。咱不是说好的吗,我们是联合行动,打县衙时弟兄们还举着你的红旗往前冲呢!”王结子平静地转着核桃,没有一点声响,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李黑子抬头看了神像一眼,继续汇报:“另有五户据说将银元连夜送到了乾州的银号,弟兄们搜了半天,连一个子儿也没搜到,我将掌柜和伙计都杀了。”“怎么能这样呢,”闫克站起身,瞪着李黑子,双眼像要喷出火来。“嘿嘿,我替你打土豪哩,你还不感谢我。”李黑子回头又面对王结子说,“剩下那八户哼哼唧唧的不干脆,我以闫克名义向他们打了欠条。十八户共收了两万五千块银元。”“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闫克气得四肢发抖。而王结子显然高兴起来:“拿出三千块,抚恤昨夜牺牲的弟兄,剩下的入咱的大库。”“是。”李黑子答应一声,刚要出去。“且慢,”王结子又小声吩咐,“让厨子快做十三花,我要给闫老弟饯行。你先休息会,饭后去趟省城西安,给咱再取五千大洋。”“是。”李黑子疑惑地看着王结子,又不敢问,只得冲闫克抱抱拳,退了出去。闫克小脸气得煞白,勉强挤出一点笑意:“王兄,事已至此,赶快吩咐手下用这银元籴粮赈灾吧!”“哈哈,老弟稍安勿躁。”王结子站起身,在脚地慢悠悠地踱着方步,一边收拾熬罐罐茶用的小铜炉、千里驹(小砂锅)、马鞭(小茶杵)等物件。“我给老弟亲手熬壶监军镇的罐罐茶,用安化黑茶替你败败火,怎么样啊?”七十三花在这饥荒岁月可是少有的排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结子的手下喝得醉醺醺的。闫克心中既愤怒又难过,勉勉强强喝了几盅盅长寿特,夹了两三筷子方方正正的三仙鸡(也是秦川名菜),又打起十二分的勇气,苦口婆心地规劝王结子。王结子终于不耐烦了,他将高脚杯中的法国红酒一饮而尽:“小老弟怎么这样俗气。我原打算饭后要亲自送你到陕甘大道上,为你抚琴一曲,要知道我那古琴可是宋代琴身,连琴弦都是处女的嫩皮合成的。罢罢罢,你既然无此雅兴,现在就送你走吧。黑子何在?”“大哥,我在这哩。”李黑子咕噜一声喝掉大半碗烧酒,嘴里含混不清的答应着。“省政府杨主席悬赏五千大洋通缉闫克老弟呢,你马上骑着快马陪闫老弟去趟省城西安,给咱把五千大洋背回来。”“是!”李黑子又一个立正,现场立刻鸦雀无声。只有闫克悔恨交加,脸色煞白,双眼木木的盯着王结子,嘴里狠狠地蹦出几个单音汉字:“你,你,你······”“结巴啥,结巴啥,我王结子不结巴,你教书先生、工委书记还结巴了。哼,想利用我王结子,你娃摸摸你囟门口看长严实了没有。”现场百十号人哈哈大笑。闫克一把抓住王结子马褂前襟。早有准备的李黑子一步向前,捉小鸡似的将闫克提了出去。八王结子的心啊,好像鸡毛翎翎扫了,那叫一个舒坦。听说礼泉城里袁十三丢方(关中游戏,早于围棋,至今流行)功夫十分了得,便让马弁用轿抬来,要与其一较高下。一见王结子和善的眼神,一路吓得瑟瑟发抖的袁十三反倒镇定下来,他想适当输几盘,王结子一高兴就会早早送他回去。于是大大方方圪蹴在王结子对面,用左手食指、中指画好方。问道:“王菩萨,你用草棍还是土块。”王结子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用土块,你先走。”袁十三马上搭了一根草棍,抬头看着王结子:“老汉我已经先走了,菩萨您请。”“慢着,你先走了,我定个规矩如何?”“好啊”“咱们十局定乾坤。”“好。”“咱们一局输赢一千块银元。”“好。”袁十三又一想,“我没带钱啊!”“没带钱能行,输一局剁你一根指头。你也别怕,这样能避免你让我。”袁十三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开始丢方,凭着他几十年练就的高超方技,竟然连赢五局。看着王结子抓耳挠腮的样子,袁十三说:“菩萨承让了,银元我不要了,送我回礼泉吧。”“钱不会少你一分一文,咱下够十局,一起结算怎样?”还能怎样,袁十三只得硬着头皮又搭了一根草棍。这时只听得一阵马蹄声,李黑子风也似的闯到二人面前:“报告!”吓得袁十三一个尿颤。王结子抬头:“事成了?”“成了,杨主席还夸奖咱了,五千银元我也带回来了。”王结子看到自己精心谋划的事情件件成功,不由得心花怒放,竟然连赢五局。袁十三心想五比五下个平手,不输不赢正好。于是拍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抱拳打躬,就要告辞。“慢着,”王结子说,“结算了再走。”“咋?”“你赢了几局?”“五局。”“黑子,给老袁五千大洋。”“马驮着呢。”“你输了几局?”“五局。”“黑子,剁他五根指头。”“饶了我吧,银元我不要了。”“墨子讲,言必行,行必果,你不要银元,是有言不行,那万万不可;我不剁你指头,既是有言不行,也是有行未果,所以嘛,这五根指头不剁是万万不行的,袁十三啊,做人硬朗点。”“这,这,这······”袁十三也好像结巴了。李黑子倒也仗义,问了袁十三要保住那几根指头,然后手起刀落,右手两根,左手三根齐刷刷剁去,又快速敷上铁佛司特有的刀伤药,竟然没有流一滴血。吓昏过去的袁十三半晌醒来,还没有一丝疼痛。王结子见他醒来,忙说:“我今儿高兴,驮银元的三匹马和你坐的轿子也送给你了。记住,到了礼泉,给抬轿的弟兄管顿好饭,让尽快回来。”“银元真给我了?”“是啊。”袁十三坐上轿子,忐忑着、高兴着,从骄帘里露出的老脸既有泪花又有笑意。哎呀,这世事啊。九这根弯弯胡子为什么半边黑半边红,中间还有一点黄呢?这事成了王结子的一块心病。按说将闫克献给省政府,杨主席高兴,一时半会不会进剿;可是西南工委的人不会饶我,听说他们的大部队到了陕北,连张司令的东北军也打不过他们,这可咋办啊?王结子思来想去十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慢慢的,王结子人也好像痴呆起来,整天拿着那根弯弯胡子端详来端详去,连那心爱的手壶也丢了,埙也不吹了,烟酒茶不沾了,核桃也不玩了。有次坐上摇椅,刚摇两下,便翻到在地,拌得左腿抬不起来。气得李黑子一脚踢散了摇椅。这样下去怎么办呢?听说南乡庄子塬有位隔山照十分灵验,李黑子连忙提着礼品前去问询。这位隔山照据说一百三十八岁了,须眉皆白,口齿清楚。李黑子刚进窑里,没等开口,隔山照便说:“你是铁佛司的李黑子,你来问王结子的事。娃啊,你们做了亏心事,是毛鬼神附体了。”“求求神爷爷,这病咋治啊?”“咋治?行善积德,多给家神毛鬼神烧些纸钱,有事多向毛鬼神祷告,他比我灵验的多啊!”“我大哥可是一直供着毛鬼神呢,怎么还能附他的体?”回来的路上,李黑子百思不得其解。其实毛鬼神是关中一带人们心目中的“家神”“盗神”,是一尊不光彩的神。据说,这位毛鬼神能把别人家的东西,悄悄地搬到自己家来。它不走大门,主人要为它暗处留个小门,以便出入。主人也要对毛鬼神敬心供奉,若得罪了它,还会把自己家的东西搬往别人家去。毛鬼神有时也会嫌穷爱富,如果供养他的家庭情况一切都处于上升阶段,那毛鬼神就锦上添花;相反,如果这个家庭一直走下坡路,那他也很少雪中送炭,只会落井下石,他会把家里的东西往外运走。难怪关中人在找不到自己常用的家具时,会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惹下谁家的毛鬼神了。”所以王结子家祖宗五代,从他高祖当刀客起便供奉着毛鬼神,至今已经一百多年了。十李黑子回到铁佛司,将隔山照的话一五一十向王结子作了汇报。王结子没等听完,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趴在毛鬼神神龛前不停地磕着响头。忽然又站起身,从供案上捧起他那根半黑半红的弯弯胡子:“黑子,跟我来。”王结子微闭双目,活脱脱一个神汉,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李黑子的左手,两人一块来到院子。王结子在李黑子面前扬扬哪根胡子“黑子,这是什么?”“是大哥的胡子啊。”“胡说,不懂事的家伙,赶紧集合队伍,我给你们上一课。”要说这土匪队伍素质还不错,不到五分钟,集合完毕。可是,奇怪,真是奇怪。这次王结子既没咂口茶,也没吸口水烟,而是举着那根黑红胡子挨个让第一排的匪兵看了一遍,然后冲着李黑子:“黑子,胆大的黑子,睁大你的双眼看着。”王结子说着向那弯弯胡子吹一口气,砰的一声烟雾飞腾,转眼间王结子手拿青铜双锏站在队伍前头。“大哥会变戏法了,好啊,好······”下面一片欢腾,王结子还是冲着李黑子,声音却不再是关中话,而成了地地道道的山东话:“俺是大唐左武卫大将军秦琼秦叔宝,不知天高地厚的李黑子,竟敢骑俺的黄骠马······”“大哥真是多才多艺,还能唱山东吕剧咧,好啊,好······”匪兵们继续叫好。李黑子看着王结子痴痴的眼神竟然不知所措。这时,李黑子那匹黄骠马自己挣脱缰绳,跑到了王结子面前。王结子抱着马脖子痛哭失声,众人莫名其妙。李黑子上前劝解,王结子止住哭声,左手一扬,马弁马上递上竹节壶,王结子接壶在手,仍然冲着李黑子:“黄骠马物归原主,我就送你关老爷的赤兔马吧。”正说着话,王结子左手一扬,将那竹节壶摔得粉碎,碎片在地上跳跃不停,金光闪闪。突然,亮光凝聚,一匹高声嘶鸣的赤兔马站在了众人面前。“我的爷啊,毛鬼神显灵了!”李黑子慌忙跪倒在地,众土匪跪倒一大片,有些人吓得瑟瑟发抖。王结子还是山东腔:“你们这些土匪,还敢害你红爷爷闫克。李黑子,赶紧多拿银元,到西安救出闫克,我会成全你一件好事。如若不然,嘿嘿,提头来见。”说完这话,王结子喘口气,继续说道:“秦爷回大唐去了。”扑通一声王结子口吐白沫,摔倒在地。而那匹黄骠马却像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向东飞去。李黑子和几个亲近马弁连忙将王结子抬回卧室炕上,王结子依旧昏迷不醒。院子里那匹赤兔马仍然嘶鸣不止,众土匪你摸摸,他看看,是匹真马啊,真是千古奇闻啊!直到李黑子走出窑门,赤兔马才安静下来。李黑子让马夫喂上草料,赤兔马打着响鼻,香甜地吃了起来,和其他马没有什么两样。李黑子依旧狐疑,但是当家的昏迷不醒,他就要负起责来。但是不是王结子装神弄鬼考验我呢,拿不准,小心为妙。于是,李黑子吩咐众人不要乱说,各小队按照计划自行训练。又嘱咐马弁们照顾好王结子。接下来咋办呀?李黑子又走到王结子窑里,俯身到王结子面前:“大哥啊,你醒来吧,你不醒来,我不知道咋办呀。”王结子气若游丝,不言不语。停了一会,李黑子又说:“大哥啊,我想召回咱驻西安办事处吴主任(地下办事处,实际是眼线),一来给你从省城带回名医,二来和我商量对策。你看能行吗?”李黑子一连问了七八遍,王结子依旧不言不语。这时,墙上的自鸣钟响了六下,太阳快要落山了,东边墙上反射的一缕阳光照在了王结子没有血色的脸上。王结子突然两眼放光,一骨碌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跪伏在毛鬼神神位前,点上香,叩完头,又不言不语躺到了炕头。李黑子趁机又问了七八遍,半晌,王结子翻个身,哼了一声。李黑子赶紧命令马弁到乾州城打电话叫回吴主任。从此一连七天,王结子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每天除了早晚六点,加上正午十二点准时起来给毛鬼神上香外,一直昏迷不醒。李黑子和吴主任当着王结子的面商量完事,请示王结子时,他也是哼了一声。十一真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李黑子和吴主任赶到西安,从中统到党部,从军统到绥署,从警察局到省政府一一打点。不到七天,闫克便“越狱”成功,北上革命去了。李黑子回到铁佛寺,向仍然昏迷的王结子一五一十汇报完毕。王结子一个鲤鱼打挺,盘腿坐在炕上:“黑子,我的黑红胡子呢?”李黑子赶紧奉上那对青铜双锏,王结子吹一口气,双锏便变成了弯弯的黑红胡子。王结子接过胡子,双眼紧闭,泪流两行,哈欠连连,哈哈,又成了神汉下凡。李黑子赶紧跪下,请求王结子吃些饭,喝些水。可是王结子嘴一张,又成了河南豫剧的腔调:“我是大宋赵普,唐将秦琼托付我随你一个心愿,快快讲来。”又是毛鬼神附体了,李黑子将信将疑,一个劲地劝大哥注意身体,先吃些饭菜。可是王结子还是一个劲的快快讲来,快快讲来。实在没有办法了,李黑子只得说:“我想娶三水唐家的小姐。”“这有何难,附耳过来,我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你这小事,何足挂齿。”李黑子凑近王结子,王结子左手空中一划,便拿到一张白纸,随手交给李黑子,“拿回去,半夜子时用小米米汤浸湿,便知端详,然后依计实施。”说完这话,王结子眼皮一翻,向后一倒,直挺挺躺在了炕上。李黑子赶忙上前查看,脉搏、呼吸正常,就是叫不言传。当夜,李黑子迫不及待,刚交子时,便用米汤浸湿白纸。一会儿,白纸上果然显示出淡黄色的字来,李黑子赶忙叫来文书,快念,快念。文书拿起纸张,照本宣科:“明天正午,赶到底角沟,见北行两辆马车,一辆四轮驷马在前,内有美女四人;后有两轮一马,内有美女一人。前车四轮惹不起,赶紧放过;后车美女即为唐家小姐,可以迎回成亲。”“好啊!”一听美女,李黑子顿时兴奋起来,“我多带人马,将他两辆都劫了,谁能翻我个两眼半。”十二美女是火啊,李黑子心急火燎。不到十点,一行四十多人已经来到底角沟。早有自家眼线的车马店迎接,众人咥完羊肉泡馍,喝了陕青浓茶。李黑子派出两名侦察兵,南行十里在页梁瞭望,一有消息马上报告;大队人马北行五里,在底角沟沟道最狭窄的地方设伏。不一会儿,侦察兵来报:果然如王结子所说,来了两辆马车,一辆四轮驷马在前,内有美女四人,前头高坐金发碧眼年轻男性车夫一名;后有两轮一马,内有美女一人,拿鞭杆的是位上了年纪的白须老头。李黑子命令准备,众匪各就各位,打起精神。刚到中午十二点,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传来了响动。听着悦耳的铜铃声、马蹄声由远到近,李黑子心花怒放,马上爬上一棵大槐树,哎呀呀,不得了了,这和他民国十九年第一次在米家胡同教堂看的幻灯片里的马车一模一样。首先一辆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豪华马车进入了李黑子的视野。李黑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四轮马车,看看车夫没带枪支,他招呼众匪放下枪爬上树来看。众匪的嘴巴张得老大,个个都能塞进一个小娃拳头。直到四轮马车冲过去后,李黑子才回过神来。马上跳下树,挡住了后边的两轮马车。依旧是枣红马,依旧是马家坡见过的那个车夫。李黑子命令二十人骑上马去追四轮马车。自己和余下的二十多人围住两轮马车。李黑子上前掀起车帘子,果然还是那位娇娘:“好美的小娘子啊!跟我李黑子到铁佛司享福去吧,嘿嘿!”“笑你个狗头,三水唐家的姑娘你也敢想。”老车夫说着,还是一鞭抽来。李黑子这次仍然踮脚躲过,飞身上马,哈哈笑着,一枪打来,老车夫应声栽倒,脸朝下趴倒地上,后脑勺的黑血糊住了花白的头发,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了。车里姑娘吓得哎呀一声昏迷过去。李黑子哪管这些,命令三个土匪将姑娘送回铁佛司,其余土匪跟自己去追四轮马车。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只听得晴空一声炸雷,众人眼前一黑,待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吓得众人瞠目结舌:只见老车夫神色自若,站在众人面前,这次老车夫哈哈笑着,招呼李黑子到他面前。李黑子呆若木鸡,走到老车夫面前。老车夫微笑着:“黑子啊,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啊!”说着话老车夫又一次脸朝下趴倒地上,转眼间变成了李黑子他爸穿着寿衣的样子。“哎呀,爸耶——”李黑子真正伤心了起来。“一定是毛鬼神显灵了。”众匪不约而同,一起跪伏在地,口里祷告不已。要说李黑子还真是硬脾气,他突然站起身,一脚踢飞了他爸尸体头上的瓜皮帽,命令众匪:“管他是谁,敢给我装神弄鬼。全部起立,上马追击。”李黑子说着,飞身上马,带头向北追去。话虽然说得硬气,可是李黑子毕竟不是无神论者,他心里一阵阵发毛。理不出头绪。可是土匪终究抵挡不住四轮马车里“内有美女四人”的诱惑,众匪自然起立上马,打着口哨,向北飞驰而去。十三不大功夫,李黑子一杆土匪已经追到太峪城外。早先派出的二十土匪已经截住了四轮马车,活捉了四个美女和一个车夫。这些土匪是第一次见到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自然个个少见多怪。他们将五个人围在中间,嬉笑着耍起了西洋景。这个说,美女的眼睛镶的蓝宝石;那个说,美女脸上抹的是绵羊油;一个胆大的,上前撩起裙子一看:哎呀呀,大腿小腿抹的都是绵羊油啊!见到头领模样的李黑子来了,那年轻车夫上前一步,脱帽致礼,嘴里撇出一口标准的国语:“先生,我是大英帝国驻西安领事馆一秘,她们是领事先生的四胞胎女儿,我领她们去参观彬州大佛寺。这是省府杨主席给我发的通行证,请关照。”绅士的范儿就是不一样,洋车夫,哦,是一秘的几句话震住了李黑子,他下意识地将双手在裤腿上擦了又擦,然后接过通行证,人模狗样的看了看,想想自己不识字,又将证件还给一秘。心里泛起了嘀咕:王结子、毛鬼神让我不要惹洋人,可看着四个西洋美女,心里实在痒痒······罢了,我是土匪又不是圣人,难道天下有那个规矩要求不准土匪开洋荤。一秘见李黑子沉默不语,上前又是一礼:“先生,再见。”说着话,一秘跳上马车,四个美女如释重负,面露喜色,纷纷跳上车,叽叽喳喳说着好听的鸟语。马车前的几个土匪不自觉地让开了路。眼看着一秘扬起了鞭子,李黑子还陶醉在美女好听的鸟语之中。不好,今天如果放走了洋人,我李黑子恐怕一辈子也开不了洋荤了。想到这,李黑子左手手枪一扬,一秘应声栽倒车下,吓呆了车上四个美女,逗乐了车下一杆土匪。李黑子厉声喊着,却又有几分喜悦和得意:“我的功夫那是将军不下马,四个洋妞我先开苞,弟兄们按年龄排队,今天让你们都开开洋荤。”土匪们欢呼雀跃。可是那个惨啊,实在无法描述,可怜四个美女,一会儿便香消玉殒了。十四李黑子心满意足,亲自赶着那辆维多利亚时期的四轮马车,高高兴兴的连夜回到了铁佛司。“报告!”随着这一声挣破喉咙的报告,李黑子得意洋洋走进王结子的大窑洞,王结子也好像被吓着了,他挺着惨白的大脸坐了起来,看着对面墙上吓得落荒而逃的一对燕子,慢悠悠地说:“我是大清六王爷奕新,凭着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经验,你娃杀了洋人,你娃断头为期不远了。”李黑子猜测王结子还在装神弄鬼,他眼瞅着王结子手里捧着的弯弯胡子,连忙说:“大哥,别咒我了,我今天还想成亲呢。对了,我还给大哥弄了一两四轮马车,洋火里恨,请大哥坐上试活试活。”“是吗?”王结子一听这话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轻盈地跳下炕,“走,看看去。”旁边的马弁知道王结子好多天没有吃饭了,连忙上前要扶王结子,被他一把推开。李黑子心里想:装,装吧!一说到喜爱的东西你还是原形毕露了。马上要收麦了,半个银饼似的上玄月明晃晃地挂在头顶,照得那辆马车通体泛着银光。正开花的枣树随着微风适时地送来几缕清香,几丝阴影,整个马车好像进入了仙境。难怪王结子端详来端详去,一双小眼睛放着贪光,连声说:“绝品啊绝品,西洋人真是太聪明了。”“聪明个屁,聪明还让我把他活咥了。”李黑子心里想着,不觉说出了声。又怕王结子生气,赶忙改口:“是聪明,是聪明。”王结子谈兴正隆,又摆出他前清举人的架势:“你们还不服气,中国人才是聪明个屁。你们看我,十载寒窗,考了个举人,本想吆五喝六,甚至叱咤风云,没成想还是当了个土匪。”“那是朝廷有眼无珠。”李黑子附和着。王结子不理李黑子,继续梳着胡子,又好像自言自语:“你们看这马车前轴,看它的转向装置,像啥?”“像,像男女二人同房呢。”李黑子一心想着今夜成婚,不知不觉又脱口而出。“对了,就这么个简单装置,咱中华民族几万万人同房了五千年,把这咋想不到用到车轴上呢?哦,对了。”王结子又说,“不错,天水先秦古墓是出土了四轮木车,但是没有转向装置,不能使用,就只好陪葬了。唉!”王结子长叹一声。趁着这空。李黑子赶忙凑上前:“大哥,我今晚要成亲呢,快给我办吧。”“办。”王结子这次十分干脆,马上吩咐马弁准备婚宴、收拾大堂、布置洞房。十五酒足饭饱,众人散去。李黑子迫不及待地关上洞房木门,深情贪婪地盯着新娘子,喉结一上一下地吞咽着唾沫。新娘子顶着盖头,吓得瑟瑟发抖,嘴里一个劲的带着哭声嘟囔:“爷啊,饶了我吧。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先说今辈子吧。”李黑子来不及揭去盖头,一个饿虎扑食就将新娘扑倒在炕上。“我的妈呀!”新娘子颤巍巍的哭腔刚传出来,李黑子就像被蝎子蛰了,一下子跳下炕来。又满脸狐疑地揭起盖头一看:“哎呀,这才是我的爷啊!”炕上哪来的姑娘,只见杭缎被子上分明放着一截黑乎乎的木头。“准是毛鬼神又显灵了。”好长时间,李黑子才定下神来,他来到炕边,伸手要拿走木头。奇怪,这木头咋这么硬、这么重。李黑子使出吃奶的劲也抱不动。咋办呢?生姜还是老的辣,找大哥呗。十六李黑子进来的时候,王结子跪在毛鬼神神龛前正哭的伤心呢。他摆摆手,示意李黑子不要说话。然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将那根弯弯胡子在中间那炷香上点燃,看着一缕青烟慢慢地升到窑顶,又从天窗眼那儿飘了出去。王结子才坐到马扎上,看着天窗那儿的半个月亮,喃喃地说:“我这满下巴的弯弯胡子,管他黑,管他红,管他黄,到头来都是灰飞烟灭啊。”李黑子努努嘴,正要开腔。王结子一声咳嗽,又接着说:“兄弟你坐到我对面的马扎上,抽点水烟听我说。”李黑子顺从地坐下来,“我还是抽旱烟吧。”说着话,李黑子很快卷了两根喇叭筒旱烟,递给王结子一根。王结子勉强接过来,别在耳朵背后:“黑子跟了我十几年,还是不会享福啊。”“大哥,我······”王结子又摆摆手:“你炕上那是一根阴沉木。那是几万万年以前的硬木头因故被埋在水下,又是几万万年,据说最后被巴国在长江发现,献给了秦惠文王,多少次改朝换代,又是几千年过去了,听说民国十四年被委员长收藏了。没料到,让毛鬼神给咱搬来了。可惜啊,咱们无福拥有了。”“为啥吗?”月光西移,窑洞里漆黑一片,只有三炷香头和李黑子的烟头泛着微弱的红光。王结子又叹口气:“我们家几代人都供奉的毛鬼神,光我从二十岁起就供了四十多年,今晚上毛鬼神才真真正正给我托了一次梦。”李黑子起身点燃神龛上的两支蜡烛,回头看着王结子说下去。可是王结子突然放声大哭:“兄弟啊,咱们完了。”院子里一只猫头鹰凄厉的叫着,山后远处算黄算割悠扬的叫声也传了过来。王结子慢慢地走到院子。缓缓地坐到石桌上。李黑子跟出来,捡了块半截砖头,向大柳树上的猫头鹰扔去,猫头鹰怪叫着飞出老远。王结子嗅了嗅枣花的清香,示意李黑子坐在他身边。“毛鬼神告诉我,你们奸杀了大英帝国领事的四个女儿。”李黑子尴尬地说:“我正要向大哥汇报哩。”王结子淡淡地打断李黑子的话茬:“不必了,你惹大祸了,躲不过去了。”王结子左手习惯性地向石桌摸去。李黑子赶紧进窑,冲了一杯龙井,毕恭毕敬地递给王结子。同时谦卑、讨好、期盼地看着王结子。王结子咂口茶,幽幽地说:“你惹起了国际纠纷,委员长很生气,批示陕西杨主席尽快破案,严厉惩办。”“咱快跑吧!”“来不及了。此刻,西安宪兵203师为首,联合长寿保二团,乾州保四团,礼泉保六团大约四千人马正向铁佛寺逼近呢,我估计马上就到了。”说着话,王结子抬头向西,只见西边树林里一大群乌鸦嘎嘎叫着乱飞起来。李黑子慌忙要去集合人马。王结子坚决制止了:“我要和毛鬼神赶紧施法呢。”李黑子紧跟王结子走回窑里。王结子跪在毛鬼神神龛前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王结子如释重负,又和李黑子来到院子。王结子将杯中龙井泼向地面,大喊一声:“起!”只见那根阴沉木为首,后面紧紧相随着元宝金锭、珍珠玛瑙、古董字画等等等等,总之四十年来王结子抢夺收藏的各种宝物全部从隐蔽处走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院子里。王结子理理胡子,又喊一声:“起!”只见那些宝物腾空而起,排成一字长蛇阵,飞过泔河,飞过泾河,向越王山方向飞去。李黑子掐掐大腿,无限惋惜地连连跺脚。嘶的一声,王结子扯下自己不多的弯弯胡子,大声喊道:“没有伤过人命的弟兄出来。”百十号土匪啊,仅仅从各窑里走出了七个土匪。王结子将弯弯胡子向空中撒去,又大声喊道:“起!”尾声直到第二年冬天,各种法律程序终于走完,法院公告宣布了最终判决结果:经英国、法国、德国顶尖医生多次鉴定,王结子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免于刑罚,当庭释放。李黑子和另外六名匪首罪大恶极,判处斩首,立即执行。其余十二名匪首判处了十至二十年不等的有期徒刑。斩首李黑子那天,飘了十几天雪花的老天突然放晴,天空万里无云,又蓝又高。太阳暖暖地照着护城河上的积雪。当李黑子人头从护城河边滚下护城河冰上的时候,现场一片欢呼,早有几十人拿着热蒸馍在冰上去找人头。可是找来找去,一无所获。此刻,书院门的冰路上踌躇着眉毛头发全白的王结子,他的耳朵、双脚、双手冻疮遍布,嘴里喃喃的一遍遍念叨着:毛鬼神保佑!毛鬼神保佑!毛鬼神保佑啊·······一阵西北风吹来,王结子终于趴在了冰上,冻得青紫的嘴唇仍然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我是毛鬼神!我是毛鬼神!我是毛鬼神啊······ 2013年10月下旬于大秦帝都好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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