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建设诗歌的“后花园”
在日常生活中建设诗歌的“后花园”——舒丹丹诗集《蜻蜓来访》读后 阿依古丽 阅读舒丹丹的诗集《蜻蜓来访》时,我正从一场遥远的旅行中回来,她的诗瞬间让我从青藏高原野性、荒蛮、广袤、旷远的气象中回过神来,无可抵挡地一脚踏进南亚热带潮湿、温润、神秘、丰富的诗化自然中,沐海风,听花语,与虫鸟和鸣,同草木果实倾心对话,万物华发,竞相自由,世相纷呈,生机多姿,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在一颗宝石般清澈的诗心中,有敬畏,有悲悯,有神灵,有膜拜的生活,人世的光亮和温暖也从她吟唱的诗行中满溢出来,成为我生命中华贵的宝藏,沉静在这样的诗中真是人生至高的享受。“……随你骑马过山崖,随你撑船下河滩,掐一把虎耳草绿莹莹 歌声再好莫当真呦今天唱给你来听,明天唱给别人听……”——《月夜闻鹧鸪》 翻开舒丹丹诗集的开篇,我就被她在月华如水的深夜听到鹧鸪的叫声产生的一连串联想吸引,仿佛神谕一般,我反复地走进这首诗,又走出来,像一次旅行一样,我感受着溪水、山崖、瀑布、鹧鸪的叫声、柳树梢、马、船、河滩在我意识深处的投影,我将舒丹丹诗中营造的“超自然景观”挪移到自己视野所及的空间中,此时此刻,面对窗外重度污染的雾霾对忙碌中的人们身心的侵害,我沉浸在这个诗化的自然中,至少逃脱了这场劫难,是一种难得的安慰和享受。这首诗韵律轻灵、跳跃,轻松地展开,有节制地抒情,结尾时诗人让诗意回归初心,并未刻意。这是诗人置身在自然之境中的沉思,也是从内心深处唱出的句子,既有诗情、诗意、诗象,又有抑扬顿挫的韵律感,是诗集中的一首上乘之作。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曾说过:“人类来源于自然,并在自然中成长,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人类精神的回归必走向自然。”中国传统审美中也有心灵中的天然秉赋与自然“天人合一”之说。舒丹丹也正是沿袭着这个中西传统审美脉络精心建设着她诗歌的“后花园”。诗歌之所以称作“后花园”,是因为诗歌不能养家糊口,诗人不能以诗为生,诗歌只是诗人的一种生活方式。我也为出版者将舒丹丹的诗集归于“后花园诗丛”而赞赏,这是一种怎样的默契才可以抵达的命名啊!诗歌是个人情感、经验的产物。但《蜻蜓来访》中的许多诗,舒丹丹在诗中的个人情感、经验往往不是只由她自己能体会,她往往能用强烈的个人经验,表达一种普遍真理,并保持其经验的独特性目的使之成为一个普遍的象征。这正是许多当代诗人尚未抵达的只可悟不可解的神秘境界,舒丹丹的这部诗集中也不乏这样的超越之作。“……它们守着脚下的沙石,一棵树遥望另一棵,一棵树,望不见另一棵把自己活成一块活化石吧——在这速朽的世上,孤独是应该学会承受的真理。看,它们挥舞的手臂仿佛在布道‘抵抗死亡的唯一保护是爱上孤独。’”——《孤独的约书亚树》 写诗就像拨开生活中的阴影,探索灵光闪烁的可能的内心。诗人从生长在北美沙漠中的约书亚树“热爱孤独”、“抵抗死亡”的生命真相中,为人们走出虚无和宿命困扰找到了出路。这是一种去除矫饰的写作,也是对构成我们生活的一切事物一次根本性的沉思,孤独、恐惧、希望、失落、人类自身、我们的精神世界和我们生息其中的这个物质世界,爱,更多的是爱,爱是一切的拯救。无论如何,圣人或者普通人,诗人或者读者,在通往拯救的路上,人人都要面临一个永恒的难题——孤独,正像舒丹丹诗中反复述说的那样——“…….只有这些鱼儿还在游着在独属于它们的深海即使生命的诡异让人痛苦地闭上了眼什么也不想说只静静地听着水流的声音我也知道,它们仍旧游着在独属于它们的孤独和意念里 ——《黄昏重读格雷厄姆》 在独属于诗人的孤独和意念里回到事物本身,意味着对生存经验的尊重和对语言自身热爱的统一。诗歌就是外在事物与内心和合永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整个生物圈乃至宇宙都是一个生态系统,其中的一切事物都是相互关系,相互作用的,人类只是这一系统的一部分,人即不在自然之上,也不在自然之下,而在自然之中。人类系统和自然系统与诗歌存在相互的依存和作用,同自然生态与人的精神生态、文化生态之间存在着难以割舍的纽带关系,诗人悟道愈深,诗艺层次就愈高,诗歌这颗灵魂之树就更加苍郁,呈现的精神果实就愈加饱满,味道醇厚。“……寻一块巨石,或背倚一颗伏地的古树,坐下来,独对这只山鹰,独对这一小片自由的天空——风,蓝得透明,语言和意志都显得多余,这一刻世界柔软下来,无忧可伤:我们卸下尘灰,以沉默倾谈,轻轻地就抹平了我们之间的深渊。”——《独对鹰嘴峰》 在鹰嘴峰,诗人刹那间出现在存在面前,并深入到个体与永恒自然迎面相遇的那种错愕、震撼与感动之中,深陷到那种此在的悲悯与永恒的追问中,由此而打开了广远而辽阔的诗意。“……与奔跑的影子追逐,偶尔被贴地而生的海草或贝壳轻轻扎一下,如同遭遇生活暗藏的尖刺:一切都是馈赠。仿佛听从一种神秘的自然教义,巨大的美与安详将你俘获,令你噤声,失忆——没有痛苦值得想起,也没有夙愿需要许下,直到天空矮下来,鸥鸟栖落又飞起,为你停留在一个合适的高度。” ——《与海浪鸥鸟共度一个下午》 本雅明对“蕴涵”和“蕴味”的理解耐人寻味,用在舒丹丹的这首诗中也觉得恰到好处。他说:“蕴涵”是情感的本质,而“蕴味”是情感的诗意,其次是诗歌中传达出来的生命况味和生命哲思。好的诗歌,必须要抵达生命的深处,必须要和自己的灵魂碰撞,必须要在碰撞中升华自己的体验。舒丹丹抵达生命深处的诗句读之令人惊喜。诗歌要求内在的沉淀和诗人本身的沉静,有人断言,在时代的喧嚣中,沉淀与沉静或许才是今天汉诗所需求的第一推动力,如此断论,我看一点也不为过,我也深为当今诗坛许多浮躁之诗和喧嚣之声而感到羞愧,籍此,舒丹丹凝重沉静的书写就显得更加珍贵。“……坐下来,在通往紫金顶的山门前小憩,蝉声交织风声,如一张缜密的网。一个我,回望另一个我,多么弱小,眼前这一脚,是踏进窄门,还是遁入空门,似乎已不是信仰问题。 此去苍莽,有多少浓荫和光照需要领受,才能像一棵树在悬崖上孤独地站定——紫金顶上,我探问一棵白皮松的年龄,但它以三千八百年的沉默,对我置之不理。” ——《神农山,或朝圣之旅》 诗歌的审美情境和审美表达因人而异。舒丹丹赋予她诗歌中的情境以人性的高度,并以此加以贯穿。可以说,关照人性,审视人性遍及舒丹丹诗歌创作的全部过程中,她对人性的柔软、人性的深度、人性的未知与人性的可能性书写达到了超越常人的高度。舒丹丹是一位有着诗学抱负的女性,在70后诗人中,如此严谨认真将自己置身于诗歌美学的制高点上经历持续的洗礼和锤炼的女诗人,并不多见。她视野宽阔,理智地掌控着自己诗歌的言说纬度和发声尺度,使知性与感性在诗中的延伸井然妥帖,不多也不少,她有时刻意,有时无意地将自己敏锐的感知力与繁复多姿的心灵气象冲撞、抗衡、碎裂,再修复、对话,甚至有时也以一种优雅的姿态与其争辩,将生命深处的迷障一层层剥开,她的依托是充满诗意的南亚热带自然物象,诗歌的核心却深深扎进自身生命的内部,在生命内部永恒的轮回中,她耳熟能详的外在自然被她以诗意的方式邀请到诗中,参与到她自身生命的轮回之中,她敏锐地拓宽着自己的诗路,绝无粗鲁和妄念,对文字几近洁癖,充满神性的光芒。她优雅而高贵的诗歌气质,充满进取的诗风,让人喜爱。为了丰富自己的诗歌题材,舒丹丹还将一脉诗学探索回向日常,将写作的触觉潜进最熟知也常常被许多诗人忽视的日常生活,她目之所及,耳中所闻,嗅觉与味觉所感所触的花鸟虫鱼、山河草木、时令更迭、世相物什、水果菜蔬,甚至厨艺都成了她诗歌的关照对象。正如悬崖上造屋一样,要的就是那个别人所不及的视角,她出奇制胜的诗歌建设方式令人称绝。而这些短诗,每一首都锤炼谨严,写得玲珑精美,有的天真隽永,语言朴实;有的深情绵造,统丽精工,这也许还要归功于舒丹丹常年不懈对中西诗学的探索和吸纳,她既是诗人,也是诗歌翻译者的双重身份,深厚的学养积淀,扎实的生活积累,加之在绘画艺术上的造诣,她在诗歌创作中面对事物时就可自在自得,或以散点透视、或以焦点透视的审美方式,向事物深处掘进,视角奇特多样就不足为奇了。舒丹丹丰富的艺术修养,也使得她的诗艺和性灵禀赋在周遭的世界获得了最大意义的解放,许多优秀的诗篇也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在《桃核》一诗中,我读出了诗人温暖的童年和对爱人绵厚的情谊;《枇杷熟了》是一首希望之诗,诗人将自己对生命的关注及对至美人性的热爱灌注笔端,灵魂展开语言的轻盈翅膀,这是一种发自女性生命内部的强大力量的牵引,而不是词语的牵强附会。“……闭着眼我也认得它在众树之中呼出的清气如果我佯装转身离去那只是,等待它毛茸茸的手伸出黄金的小锤子,正好敲在我的心上” ——《枇杷熟了》 在诗歌创作中,许多修辞,许多隐喻,许多象征,都需要考虑语境,都必须与语境结合在一起才能使用,诗意、语义、诗境,诗人搭建着自己诗歌的桥梁,试图以诗歌这种有趣的方式,探索生命的意义和美学价值,诗核像洋葱一样,诗人的使命就是将其一层层剥开,恰到好处地将诗歌呈献给读者,恰如那首《啃洋葱》一诗中所写的那样——“……迷宫一样的路径,岩层般变幻的肌理,引你越走越深,仿佛有一个深不可触的秘密,等你触及。当你终于抵达核心,却发现在层层包裹和剥离中,原来你已参与秘密的制造、挥发和保存,成为秘密的一部分。……” ——《啃洋葱》 这首诗诗人在写作中是自我敞开的,意味着对存在所采取的看护、尊重的态度。在这种光照下,诗人不再仅仅通过自我的锁孔去看世界,而是像河流一般,将自我消融于大海的蔚蓝之中,加入到人类生活的伟大循环中。在舒丹丹这里,一己的轻视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让事物通过自己而显现,爆发出诗歌的能量。好诗是语言艺术和思想深度的琴瑟和鸣,诗歌的本质是一座美善幽深觉知超越的高山,有着“迷宫一样的路径,岩层般变幻的肌理,引你越走越深”……舒丹丹将生命意义、人性的幽微置于诗学价值的考量之中,诗歌创作不断向日常生活延伸,像是早已为自己心灵的小鹿备足了草料一样,这种审美走向也使她收获了许多优秀的诗篇。实现这种生命阶段飞跃的诗人舒丹丹是有福的,在她的眼里,万物不再是她喜怒哀乐的载体,她自己在万物中已还原成和谐的一员,和情操、树木、果实、花鸟、水草一样在大道周兴中激荡不息,参与造化和轮回,成为人类永恒力量的一部分。这样的诗人就像返回安静的宫殿祈祷的信徒,懂得在万物的源头中心汲取勇气与清新,恢复生命内部迸发出的鲜明活力。她偶尔将它的观察所得以诗歌的方式告诉我们,让我们与她一起分享万物生发与毁灭的永恒奥秘,有这样的诗人在身边,我们无需多想什么,我们只需要清楚自己内心错杂的迷障,在她的指引下学会观看与倾听的智慧,在她的声音中我们可以听到山风的呼唤,鸟雀的歌吟,种子在地下行走,落叶在空中片刻的停留……啊,让我们再次吟诵这些诗篇:《柠檬的尖叫》《深秋的橘子》《番石榴之味》《厨房美学》《果冻布丁》《秩序与悬念》《鱼》《一壶水的沸腾,或冷却》《明矾》《孤独的壁虎》《抗衡》《哑剧》……我们惊异地看到,日常生活中人们忽视的细节恰被诗人所用,并被赋予新发现的声音,人生中深层的奥秘也源源不断地从这些诗中流淌出来,诗人平凡的生活是如此不平凡,足以供养无穷无尽的诗歌成长。对一种永恒之美与自然和谐的坚信,这就是舒丹丹和她的诗歌。 2016年12月19日于无锡橄榄轩 作者简介:舒丹丹,诗人,译者。七十年代生于湖南常德。现任职广州某高校英语副教授。诗作见于《诗刊》《十月》《扬子江诗刊》《汉诗》等多种刊物,出版诗集《蜻蜓来访》,诗歌入选多种诗歌选本。出版译诗集《别处的意义——欧美当代诗人十二家》,《我们所有人——雷蒙德·卡佛诗全集》,《诗歌EMS周刊:(爱尔兰)保罗·穆顿诗选》,《高窗——菲利普·拉金诗集》。曾获2013年度“澄迈·诗探索奖”翻译奖、第四届后天翻译奖、第二届淬剑诗歌奖、第二届金迪诗歌奖“十佳诗人奖”、2016年度“第一朗读者”最佳诗人奖。2016年5月受邀参加第三届罗马尼亚雅西国际诗歌节,获雅西市政府颁发的“诗歌大使”称号。 舒丹丹诗五首 月夜闻鹧鸪
溪对面的山崖上
瀑布在唱歌,在月下 溪这边的人儿,睡着了
梦里头听见鹧鸪声
一只鹧鸪住进身体里
心儿飞过柳树梢
随你骑马过山崖,随你撑船
下河滩,掐一把虎耳草绿莹莹
歌声再好莫当真呦
今天唱给你来听,明天唱给别人听
溪对面的瀑布,唱了三年零六月
溪这边的月光,碎了一身
孤独的约书亚树
荒漠和天空之间
这些树在奔跑
这些有着圣徒名字的约书亚树
它们虬曲的枝条,像一种挣扎
挣扎中向上祈祷
每十年一英寸,它们的生长如此缓慢
慢到让你确信,它们并不急于获得高度
所有进入过枝干的阳光,水分,和沙砾
最终都会渗入根须
在暴烈和严寒的时刻,成就生命的真相
它们守着脚下的砂石,一棵树
遥望另一棵,一棵树,望不见另一棵
把自己活成一块活化石吧——
在这速朽的世上,孤独是应该学会承受的
真理。看,它们挥舞的手臂仿佛在布道
“抵抗死亡的唯一保护
是爱上孤独。” 与海浪鸥鸟共度一个下午
面对大海尽可放弃言辞,
平静或激荡,都有海浪替你说出。
只需走进薄薄的潮水,加入到
那网一般倾覆的鸥声中,
立定,看细浪一遍遍安抚沙滩,
远处一只鲸鱼突然喷射水柱,
撕开海面柔软的蓝绸。
或者踢掉鞋子,当潮水收拢夕光,
与奔跑的影子追逐,
偶尔被贴地而生的海草或贝壳
轻轻扎一下,如同遭遇生活
暗藏的尖刺:一切都是馈赠。
仿佛听从一种神秘的自然教义,
巨大的美与安详将你俘获,
令你噤声,失忆——
没有痛苦值得想起,也没有夙愿
需要许下。直到天空矮下来,
鸥鸟栖落又飞起,为你停留在
一个合适的高度。 松 针
在梦里,我走上常走的那条山路在一棵松树下,痛快地哭那哭声,好像把紧裹的松塔也打开了我太专注于自我的悲伤了以至我忘了这是梦以至我没有发觉,身边的松树一直在沉默地倾听将它细密的松针落满了我的周身我醒来,已记不清松树的模样但那种歉疚,像松针一样尖锐 神农山,或朝圣之旅
据说,春蝉为此山独有,白皮松也是,
如果盘旋于山顶的那只苍鹰也可以算上,
为什么只在此地——
细想,仿佛一种让人感念的
长久的执意。
山脊上,石阶枯瘦,草木
明亮而自足:鹅耳枥,壳斗科,蚂蚱腿子,
在相识之前,我先爱上了你们原始的气息。
山路如世路,我用发颤的脚步
练习一场漫长的朝圣。
坐下来,在通往紫金顶的山门前小憩,
蝉声交织风声,如一张缜密的网。
一个我,回望另一个我,
多么弱小,眼前这一脚,是踏进窄门,还是
遁入空门,似乎已不是信仰问题。
此去苍莽,有多少浓荫和光照需要领受,
才能像一棵树在悬崖上孤独地站定——
紫金顶上,我探问一棵白皮松的年龄,
但它以三千八百年的沉默,对我
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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